第三章(第4页)
“那么你呢?”船长又问我道。
“我给你一千美金……”我开始回答,却被他打断了。
“别废话,船舱小厮的活你干不干?或者是你也想领教一下我的手段?”
我该怎么办?被他狠狠地揍一顿,甚至给揍死,也于事无补。我紧盯着他那冷酷的灰眼睛。如果它们也蕴含着人性和温暖的话,那折射出来的也只有冷酷无情。我们可以从某些人的眼睛中看到灵魂的悸动,而这双眼睛流露出来的只有苍凉、冷酷,灰蒙蒙的,就像眼前的大海。
“怎么样?”
“好吧,”我应道。
“说‘好吧,先生’。”
“好吧,先生。”我改了口。
“你姓什么?”
“范·魏登,先生。”
“名字呢?”
“汉弗莱,先生,叫汉弗莱·范·魏登。”
“年龄?”
“三十五岁,先生。”
“行了,到厨工那儿学干活去吧。”
就这样,我被迫给海狼拉森打工了。他比我强壮,事情就这么简单。可是这件事当时看上去是那么不真实,就是现在回想起来也同样不真实。他是我心灵上一道迈不过去的坎,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站住,先别走。”
我正走向厨房,闻声乖乖地站住了。
“约翰森,把船上所有的人都叫出来。现在一切都备齐了,我们得举行葬礼,将没有用的垃圾从甲板上扔出去。”
约翰森去叫舱下的休班人员,两个水手按照船长的命令将帆布包裹着的尸体放在一个舱口盖上。甲板的两边靠着栏杆各绑着几只小艇,艇底朝上。几个人抬起那放着尸体的舱口盖,送到船背风的一面,双脚朝外放在小艇底上,脚上拴好了厨工拿来的那袋煤。
我一向认为海葬是非常庄严的,是令人肃穆的场合,但那场海葬让我大失所望。有一个被他的同伴叫做“黑人”的猎手,小个子,黑眼睛,讲起了下流故事,其中夹带着许多咒语和脏话,每隔一两分钟猎手们就会哄笑一次,在我听来就如狗吠狼嗥一般。水手们吵吵闹闹地聚集在甲板后部,舱下值过夜班的人还不停地揉着惺忪的睡眼,彼此之间小声地交谈着。他们脸上都露出一种不祥的、担心的表情,原因显而易见:摊上这么一个船长,又出师不利,他们对此次航行的前景看法不太乐观。他们时不时地偷瞟海狼拉森一眼,我能看得出来他们怕他。
他走到了舱口盖旁边,在场的所有人都脱下了帽子。我扫了他们一眼,一共是二十个人加上掌舵的水手和我一共二十二人。我对他们抱有好奇心,这是可以被原谅的,因为在接下来不知多少个星期、多少个月里,我将在这个漂浮着的迷你世界,禁锢般地与他们朝夕相处在一起。水手们主要源自英国和斯堪的纳维亚血统,面部大多呈沉闷冷漠的表情,而猎手们的面部表情则强烈和丰富得多,皱纹明显,带有纵欲的明显迹象。奇怪的地方是,我即刻注意到,海狼拉森的五官上没有这种邪恶的印记,看上去毫无凶恶之感。是的,他脸上也有皱纹,但那皱纹只显露出他的决心和毅力。他的脸看上去直白坦率,而这种直白或坦率因为他将胡子刮得很干净而尤为显著。直到发生下一次事故之前,我都不太相信有着这样一张脸的人竟然会那样对待那个船舱小厮。
他张嘴说话时,一阵阵排浪打到三桅船上,不时淹没着船舷,风吹打船帆索具发出尖啸。有的猎手焦急地朝上望去。搁着尸体的背风处栏杆淹没在海水中。当三桅船在海水中抬起身子右转舵时,海水冲刷过甲板,除鞋面外大伙被海水淋得透湿,急如骤雨的海水如冰雹般砸在身上生疼。海浪间歇时,面对着一船脱帽致敬、身子随着船的颠簸而上下起伏的人,海狼拉森开口说话了。
“我只记得一句祈祷词,”他说道,“那就是:‘那身子将被扔进海里。’那么扔吧。”
他住了嘴。抬起舱口盖的人满脸困惑,显然奇怪于仪式为何如此简短。海狼拉森冲着他们大发雷霆。
“将那头抬高些,娘的,你们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慌忙失措地抬起了舱口盖,死者脚朝外像狗一样被抛进海里,脚上的那袋煤坠着他消失在海面上。
“约翰森,”海狼拉森急促地对新任大副说道,“大伙既然都上了甲板,就别让他们散了。收下中桅帆和斜桅帆,好好收,看来我们是和东南风干上了。最好同时将三角帆和主帆缩进来。”
甲板上的水手立即手忙脚乱起来,约翰森吼叫着各种口令,水手们收回或放出各种各样的绳索——这一切当然使像我这样生活在陆地上的人感到困惑,但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他们感情上的麻木不仁。死者成了一只已然过去的插曲,一个用帆布包裹着、坠着煤袋抛弃了的意外事件,而船却依然前行,工作照常进行,没人受到死亡的影响。“黑人又讲了一个新故事,逗得猎手们哈哈大笑。水手们拉拽着、放松着帆绳,两个水手爬到了高处。海狼拉森站在迎风处研究着阴云密布的天空,死得可憎、葬得可怜的死者遗体正在向海底沉没、沉没……”
然后,向我扑面而来的便是大海的残酷无情和阴冷恐怖。在它面前,生命显得花哨且廉价,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兽性存在,成了一滩被搅起的、冒着气泡的海泥和泡沫。我双手抓住侧支索旁的栏杆,迎风站立,眼光穿越泛着泡沫的白浪凝视着那堵掩映着旧金山和加利福尼亚海岸的低垂雾障。风携带着雨扑面而来,我几乎都看不见那雾障了,而这条对于我来说显具陌生感的船,载着一群令人心生畏惧感的家伙,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时隐时现地穿行,朝着西南方向,奔向那空寂辽阔的太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