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绚烂之烂(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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绚烂之“烂”

历史上有些弄出很大声响的事情,其始作俑者常常是一些小人物,或者甚至连“物”都谈不上——只是一些小人。例如绍兴十二年后,南宋政坛和文坛上那些铺天盖地的马屁诗文,就与一个叫黄达如的小人有关。

黄达如,字公达,名和字中都有一个“达”,当然是寄托了仕途显达的人生梦想。但他偏偏在仕途上遇上了麻烦,因贪赃枉法,他在南雄州知州任满时遭到按劾,接下来很有可能要治罪,至少也是官做到头了,卷起铺盖回家。这时候,有一个“朝士”替他出了个主意,说你只要能做一件事,不仅可以平安无事,而且还能得到很好的安排,“但恐公尚有所惜,不肯为耳”。

“有所惜”?是不是要花一笔钱呢?黄达如愿闻其详。对方说,只要你上一道折子,告发某某某等几个人“不主和议,宜罪之”。

原来如此。

不堂堂正正地做人,做一条咬人的狗,落井下石打小报告,做这样的事肯定不好。所谓“有所惜”,就是尚能顾及士大夫的廉耻,不肯放弃做人的底线。但这位“朝士”显然高看了黄达如,为了加官晋爵,黄达如还会“有所惜”吗?别说叫他咬人,叫他吃屎他也肯。这大概就叫难能可贵吧——把别人的“难能”之事做到了,你就“可贵”。

黄达如二话没说,当即上了一道奏章,但他不仅仅满足于做一条咬人的狗,他还要表现出自己的“文化情怀”,因此在奏章中,他除去主张把反对和议的人一网打尽,对力主和议者重加旌赏外,还隆重建议:

太后回銮,梓官还阙,兹为盛事,望宣副史馆,仍令词臣作为歌诗,荐之郊庙。

看来官家对这封奏章相当欣赏,第三天,黄达如即被任命为监察御史,不仅所犯的那些错误一笔勾销,还进入了要害部门。用一个贪赃枉法的人去搞纪检监察工作,这是官家的一大发明。而黄达如本人也完成了一次飞跃——这个还没有成名的人一上来就身败名裂,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一场旷日持久的以歌功颂德为主旋律的文化运动由此拉开了帷幕。对于当局来说,这是以颂圣诗文作为高压政治的温柔补充,给中兴盛世缝制一袭华丽的文化假领和披风。对于文人来说,这是一次献媚争宠的极好机会,从今以后,龙门大开,所谓熙熙者,趋利之徒也;所谓攘攘者,文丐奔竞也。

这样的评价是不是恰当,我们以后再议,先看看当时的热闹场景。

歌功颂德的第一个**自然是太后回銮,沉寂的文坛一时人声鼎沸,各类颂圣诗文有如癫狂柳絮轻薄桃花,招摇得一塌糊涂。在此基础上,有司又奉诏开展了评奖活动,从总共一千多首诗文中选出四百首列为优等,而入选的标准仅为“文理可采者”,看来门槛不高。对获奖者的奖励是“有官人进一官,进士免文解一次”。这里的“进士”不是名词,而是开科取士的意思。在职官员就地提升一级,汲汲于功名的学子则可以免于参加各州府的选拔考试(解试),直接参加中央举行的礼部试,这便宜就占大了。以我的孤陋寡闻,这大概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国家级的文学评奖,也是第一次把评奖结果直接与仕途晋升以及各种实际的利益挂钩。事实证明,这种评奖和挂钩是足以让文人犯贱以至发疯的,文人的群体性堕落,即滥觞于这种华丽目标下的藏污纳垢。

大理寺正吴的《皇太后回銮颂》在所有获奖作品中名列第一,全诗长四十四联,前面还有一段序文。以下两联是全诗的立意所在:

辅臣稽首,对扬圣志。惟断乃成,愿破群异。

这是什么狗屁诗?不,连狗屁也不如,狗屁还有几许臭气,这种诗一点味道也没有,只是堆砌了几句官话和套话而已。那么用现代汉语翻译一下,效果会不会好一点呢?且意译如下:

宰相秦桧对皇上无限忠诚,他深刻领会和坚决执行皇上的决策,收兵权、杀岳飞,与金签订和约,这是敢于力排众议,当机立断的结果啊!

这下看得更清楚了,原来不是狗屁,而是马屁。

名列第一的诗尚且如此狗屁不如,其他的作品就更加等而下之了。

但尽管狗屁不如,也尽管等而下之,其导向意义却是不言而喻的。它向所有的文人学子昭示了一派光明灿烂的前景,那就是以诗文阿谀奉承,乃当今获取功名利禄的捷径,比之于埋头实干拼打政绩,比之于悬梁刺股寒窗苦读,甚至比之于贿赂打点金钱铺路,不知要轻松多少。这是一笔低成本高回报的买卖,所付出者,丹青粉黛,美之化之;挤眉弄眼,歌之颂之。只要你肯去做,一切皆有可能,就这么简单。后人有两句话说得多好啊:失去的只有锁链,而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这些文人虽然不可能得到整个世界,但至少也是平日里梦寐难求的那个世界。在这样的**下,文人学子们岂肯甘于寂寞?他们理所当然地蜂拥而上,争先恐后,把人格踩在脚下,朝着升官发财的方向一路狂奔。

如果说围绕着太后回銮的马屁诗文只是一次临时性的遇事而歌,那么自此以后,这种颂圣文化很快就演变成了经常性的随兴而颂;如果说最初的歌功颂德是由中央政府组织和发动,参加者多少还带有受指性或被动性,那么自此以后,吹捧圣君贤相和中兴盛世便逐渐异化成了文人学子们的一种文化自觉。那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一次诗文热潮,当时的情况虽然还说不上全民皆诗,却也让“文”者足戒:为文不写颂圣诗,学富五车也枉然。“枉然”者,不开窍也,毕竟文人都是聪明人,那时候还真没见到几个不开窍的。

经常性歌功颂德的由头很多,每年的秦桧生日,每次的科举考试,还有秦桧加官晋爵或秦府有什么风吹草动——例如秦熺及第或秦府的藏书楼落成之类——都是马屁诗文的题材,甚至广西边陲有一座名叫秦城的古驿,也被某些人抓住大作“秦城王气诗”进献。这中间,秦桧生日的含金量最高。把秦桧的生日作为一个具有政治意义的节日,即始于绍兴十二年,每年的这个时候,一批接一批的文丐们就赋诗作文,竞相献投。这些诗文尽管环肥燕瘦各有姿色,但都有一个基本的套路。官家曾专门下过一道《赐太师秦桧生日诏》,这实际上是一份给秦桧的评价定调子的中央文件,其中他自比历史上拨乱反正的周宣王,而以“独斡化枢,再安王室”来概括秦桧的功绩。按照这样的基调,你不用担心秦桧会抢了官家的风头,那些马屁诗文在吹捧秦桧的辅佐之功时,官家自然首当其“颂”,其“盛德”亦巍巍且煌煌哉矣。

南渡诗人周紫芝很可能是这期间谄谀诗文写得最多的人,光是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就有祝贺秦桧生日的诗五十九首,另有歌颂中兴大业和秦桧勋德的《大宋中兴颂》等诗二首,因其他由头献投的马屁文章八篇。这样的创作实绩给他赢得了一项永远的荣誉,清代的《四库全书》在总目申斥其为:“老而无耻,贻玷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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