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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哀歌的女人写在茨维塔耶娃120年诞辰(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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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我要尝试说她的诗歌的“声音性”,其意义也就在于此。一方面许多研究者不谙俄文,另外这些语音的“技术性”细节并未引起太多的注意。在最近的阅读中,我发现布罗茨基等诗人其实早就关注到这个方面的问题。出于对音乐音调的敏感,早在十多年前,我在茨维塔耶娃给勃洛克的一组诗歌篇首的《你的名——手中的鸟》中,就留意了其中的“声音性”。

你的名——手中的鸟

你的名——舌尖的冰。

双唇只需一碰就行。

你的名——五个字母组成。

凌空抓住的飞球,

嘴里衔着的银铃。

抛进沉静池塘的石——

溅起的水声如同你的姓名。

黑夜马蹄声碎——

踏出的是你的响亮的名。

扳机对着太阳穴一勾——

响声就是你的姓名。

你的名——啊,不能说!——

你的名——眸上的吻

留在眼睑上的冷的温存。

你的名——雪上的吻。

想着你的名字——如同啜饮?

冰凉浅蓝色的泉水——梦亦深沉。

当年在白银时代的诗歌集中读到乌兰汗先生的这个译文就让我有奇特的感受:“手中的鸟”、“舌尖的冰”、“雪上的吻”、“冰凉浅蓝色的泉水”,意象颇为奇诡,而且它带有鲜明的声音性与声响感:银铃声,石头溅起的水声,破碎的马蹄声,扣动扳机的响声,晶莹、清脆、迅疾、飞动、犀利,所有的声音都是迅雷不及掩耳。以如此的方式来表达对一个诗人的爱慕真是匪夷所思,却又猝不及防,让人爱煞。这里我们还只凭借中文,若是读到俄文原文,应该更能凸显其声音的意境。难怪我国的研究者荣洁女士认为,这个组诗充分体现了茨维塔耶娃的一个创作原则:信奉声音。《你的名——手中的鸟》是纲领性诗篇。在如此狭小的空间中高频率地使用具有相同语义的词组,足以证明它在诗篇中的重要性。茨维塔耶娃把勃洛克之死喻为俄耳甫斯的毁灭,诗句中透露着痛惜之情:“这颗头颅在希伯来河上漂浮,银铃般的声响从波浪中传出?”而在接下来一首描写俄耳甫斯的杰作中,诗的“声响”非常奇妙,“头颅和竖琴就这样漂浮,顺流而下,飘向遥远的天边。竖琴铮铮有声:世界啊世界!嘴唇一再重复:遗憾呀遗憾”(如果从诗句的节奏和声响的角度来分析,她献给阿赫玛托娃的组诗比献给勃洛克的组诗更丰富,也更有朝气)。这些妙处对于不懂俄文的我辈来说,无论怎么想象都难以感受其十之一二。

茨维塔耶娃传记作者萨基杨茨分析说,一般说来,1916年茨维塔耶娃所写的作品从本质上来说都是歌词,而不是诗。一些诗句自由灵活,不受格律与节奏的局限,且音调和谐动听。这一点诗歌作者本人也不否认。1935年,茨维塔耶娃提到《没有人能剥夺任何东西……》这首诗时写道,“照我看来,这应当说是——歌唱,这样的例子很多,足以构成一卷”。按萨基杨茨的说法,诗人的确是在“自我歌唱,唱自己的忧伤,自己的胆识,自己的痛苦,自然也唱自己的爱情”。茨维塔耶娃诗歌的歌唱性,也让同时代的诗人感同身受。1923年,安德雷·别雷得到出版商送的一本茨维塔耶娃的《离别》,别雷读了一个通宵。次日早晨他给女诗人的信中说,“您知道,这不是一本书而是一首歌,我所听过的最纯正的声音、最忧伤的声音。”他立刻写了一篇评论,称赞其诗歌的动听性和韵律感。由此我们才切身感受到,为什么要举行诗歌朗诵会而不是一个人默读,为什么女诗人时常接到各地邀请让她到会上朗读自己的诗。诗歌朗诵是一个声音的场,声响让诗句更有力量。那种播散的方式犹如水中投石,一圈一圈地传递出去。这就是诗歌的音乐魅力。正因如此,布罗茨基才说,“在茨维塔耶娃这里,声响永远是最重要的,无论她写什么”。

诗歌与民歌

“我喜欢,您不是为我害相思……”这是苏联电影《命运的捉弄》中的一首插曲,电影中,男女主角在阴差阳错的新年之夜相识,而这首歌正是女主角唱给男主角的。很早就看过这个电影,也为电影讽刺的轻喜剧风格所激赏。直到很晚的时候,才知道歌词竟然选自茨维塔耶娃的诗作。[1]这是一首离奇而精彩的“反爱情诗”,薛范先生翻译的文字揶揄中透着讥诮:“谢天谢地,您全然不在意,谢天谢地,我也没有痛苦叹息。本来如此,沉重的地球,绝不会因此从脚底下啊飘离。谢天谢地,我宁可让人笑,说我放浪,也不会花言巧语,更不会因为衣袖轻相碰,我就一脸的绯红,晕倒在地。我谢谢您,从心底谢谢您,连您也不知道,您爱得出奇,我谢谢您,我终于舒口气,黄昏时你我很少相聚,在花前月下不再去散步,阳光下我们也不待在一起,谢天谢地,唉唉,您不在意。谢天谢地唉唉,我也没有叹息。”原本想当然地以为她的诗歌过于曲高和寡,殊不知那样感情丰沛、痛彻简洁的表达方式恰恰适合作为歌词,更适合演唱。后来在相关的俄罗斯音乐网站上发现了多首根据茨维塔耶娃诗歌改编的歌曲,才想到诗歌与俄罗斯民歌之间广泛的联系。

在众多的由诗歌谱写的歌曲中,由俄罗斯歌唱家和作曲家叶莲娜·弗罗洛娃演唱的最多,也最为独特。[2]关于她的演唱水平,莫斯科音乐与诗歌剧院艺术总监坎布罗娃女士曾做过这样的评价:“当您决定聆听这些歌曲时,请您静下心来,闭上眼睛,不慌不忙地去听……在这些优美的歌声里,您能听出远方传来的教堂钟声,而正是这美妙的钟声将把您带到人们由于忙碌而难以见到的世界和神奇的空间,从而使您得到最大的精神享受。”

唱片的题目很耐人寻味:《夜晚的日光》。很有穿透性。总共有歌曲三十四首。这些歌曲大多由女诗人早年的诗歌谱写成,时间大约在1916年至1923年,即以茨维塔耶娃出国前的诗歌为主。

在古典吉他的伴奏下,这些歌曲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或轻快流畅(“我轻盈的步伐”),或沉吟抒情,像所有的俄罗斯歌曲那样(“我满头金发悄然变白”),或口语化的说白,喃喃自语,俏皮得很。《给阿赫玛托娃的组诗》第二首中的“我抱着脑袋站在那里”、“我一点也不神气”,略带轻摇滚的风格,充满嘲弄与调侃。写于1917年的“苦啊,苦啊!永久的杂味儿”浅吟低唱,结尾处的鼻音哼唱自我沉迷,略带颓唐。摇篮曲《在蓝天和草原上》中,杂乱的背景说话声带出回忆的谣曲,仿佛是童年往事的回放。组诗《西徐亚诗行》甚至都不是唱,连喊带吆喝,天性自然,放浪不拘,民歌曲风甚健。到了“你的足迹尚未被践踏”则更为口语化、呼喊化,终曲的哼唱简直是狂野,真假声之间的转换自然通畅,仿佛看到女诗人站立在俄罗斯的荒原之上,旁若无人地高歌。那种无所顾忌的不羁与豪气,直追俄罗斯民间诗歌的根底。“圣母报喜节的那一天”情绪一转,那样的深情、亲切、安详,是发自内心的声响。

每当听俄罗斯歌曲,总是不由自主联想到高尔基的小说《在人间》,那些民歌歌手在他的描写下栩栩如生。比如他写一个红头发的哥萨克唱歌的场面:“歌像一条大路似的长,也像大路一样平坦、广阔而光明。听了这歌声,使人忘掉了一切,忘掉大地上是白昼还是黑夜,自己是孩子还是老人。唱歌人的歌声渐渐低沉下去,这时候就听见那些军马在怀念辽阔无边的草原发出悲嘶的声音。听着听着,心头就膨胀起来,充满一种异样的感觉,翻腾起对人类、对大地的伟大的、无法言说的爱,好像马上就会炸开来。”以前更加偏爱俄罗斯民歌中那些悲苦的歌,以为那些倾诉内心痛苦、夹杂着呻吟声叫喊声喘息声的歌才是俄罗斯民歌的代表。正如高尔基在《俄罗斯浪游记》中记述过的哭调——一种民间说唱形式,它记载了俄罗斯人民的苦难:“我把雪白的胸膛俯在湿热的地上,亲爱的,永远潮湿的大地呀,一个不幸的母亲衷心向你请求:接受我那死去的孩子,接受我心上殷红的血吧……狂暴的风呀冰冷而凶狠,你把我的心紧紧地收缩住吧,把沸腾的血液凝冻起来吧,免得我把满腔的热血都当作泪水哭尽!”而叶莲娜·弗罗洛娃唱出的茨维塔耶娃的歌曲**开一面,苦难的背后也有苦中作乐的笑闹(虽然茨维塔耶娃也说过,欣赏音乐一定是德国的音乐,谈论爱情一定是法国的爱情,说到苦闷一定是俄罗斯的苦闷)。俄罗斯人的天性中不乏喜剧的因子,他们的诗歌乃至歌曲也有戏谑的一面。在这些说白式、自言自语的呢喃,轻声或者放声的歌唱或哼唱中,分明见到古代俄罗斯人洒脱不羁放浪形骸的本质。这些歌曲见证了女诗人内在的释放,她在歌唱自己的时刻也照射出别人。

布罗茨基对女诗人诗歌的“声响性”有更为高度的概括:作为一个俄罗斯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诗歌本质是真诚,这真诚“首先是声响的真诚”。就像人们因为疼痛而发出叫喊,疼痛是传记性的,而喊声是非个人的。布罗茨基引用女诗人自己的诗句来揭示其创作纲领:“对于你疯狂的世界,回答只有一个——拒绝。”“她那种拒绝涵盖了一切,把所有的东西都遮盖住了,包括个人的痛苦,祖国异乡和国内国外的浑蛋。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这种音调,拒绝的音调。”茨维塔耶娃所有的诗,在本质上都是悲剧的声音,一种巨大的不幸的声音。这种对当下的世界“说不”的声音,被女诗人自嘲为“野狼的嚎叫”。

然而这嚎叫的声响终于消失了。在奇斯托波尔上户口找工作的日子,她甚至还答应了晚上给朋友朗诵《空气之歌》,一部死亡之歌。只是她没有回来,而是去寻找“上吊的钩子”——那是她回国后所说的话。“我不想死,我只想——不再生存。”“生与死早被我打上引号,明明知道交织着虚幻。”在通向苦难终结的极地,在死亡和迷幻的恐惧和**面前,在外部环境灾难性的步步紧逼下,生命像雪崩一样突然断裂坍塌,不由自主发出“再也受不了啦”的哀鸣。“自杀的行动是在内心默默酝酿着的,犹如酝酿一部伟大的作品,但这人本身并不察觉。”(加缪语)

《约伯记》说,人算什么,你竟试炼他?义人受苦叫我们迷惑:人如何招致苦难,如何在苦难中解脱?在约伯的天平上,一边是我们灵魂的烦扰,一边是我们遭逢的苦难;一边是渴求真理,一边是走向死亡。苦难是一个屏障,其中的坚守并非都可以做到不离不弃。只是上苍将这使命让“穿裙子的约伯”(布罗茨基称茨维塔耶娃的语词)来担承是否过于残忍?难道只有最荒凉的所在,才能显示人性挣扎的壮观?

[1]这首诗是献给马夫里基·明茨(1886—1917)的,当时他是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妹妹阿纳斯塔西娅·茨维塔耶娃的男朋友。这首诗由苏联作曲家M。塔里韦尔季耶夫谱曲,在苏联成为一首广泛流传的歌曲。

[2]1969年10月1日出生于里加,自1989年至今,在莫斯科坎布罗娃音乐与诗歌剧院工作。擅长俄罗斯“白银时代”歌曲、俄罗斯民歌、浪漫曲和圣歌。是目前较为活跃的青年歌唱家和作曲家之一,经常应邀在欧美进行巡演、录制唱片等。谱写歌曲600多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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