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学与中国美学史1(第2页)
从哲学的维度来看待美,中国古代的哲学家和艺术家都认为,美(这里指妙、神、逸)是道的形式。从哲学维度认识美,是全人类共同的认识美的途径,由于各民族的哲学不同,因此,得出的关于美的认识也就不同。认为美是道的形式是中国独有关于美的认识。
关于美感:
中国关于美感,有一个很特殊的概念——“味”。中国人为什么要用“味”来表达审美呢?这与中国饮食文化有关。众所周知,中国的饮食文化最为发达。中国古代帝王、贵族对饮食的味道刻意追求。饮食不仅在日常生活中处于重要地位,还走进了政治生活。商王汤是一位美食家。他的厨子伊尹善于烹调。后来,商王竟让他做了总理大臣。在商汤看来,伊尹既然有极高的本领调制精美的羹汤,想必也会调节出和谐的人际关系来。
中国古代非常重视祭祀活动。祭祀中,祭品很讲究。牛羊豕是三种主要祭品。盛祭品的器具在商朝与周朝是青铜器,号称“礼器”。中国的饮食文化构成了中国古代制度文化——礼的重要部分,直接影响中国古代的精神文化包括哲学、美学等。
中国古代最伟大的哲学家老子最早用“味”这一概念来比喻“体道”说“味无味”,“无味”指道。这里说的“味”当然不是味觉的味,而是指用心细细地去体察。用“味道”来比喻体道,一是强调这种心灵的品察仍然带有感性的性质;二是强调这种心灵的品察是精微的,细腻的,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味”这个概念后来广泛地用于审美,成为中国美学美感论中最为重要的范畴。
在中国美学中,用来表示美感的概念还有“游”“观”“妙悟”等。
“游”表示一种自由的心理状态。孔子讲“游于艺”。庄子讲“逍遥游”。中国美学讲的“游”,与西方美学讲的游戏不完全一样,它更多地指精神自由。这种精神自由在庄子那里体现为一种合乎人的本性的生存方式。
“观”在中国古代美学不等于视觉但包括视觉,“观”,重要的不是眼观,而是心观。眼观观象,心观观理。南北朝时的画家宗炳说“澄怀观道”,这道又如何观?通过观象来观道。这种通过观象来体会道的方法,可以说是“味象”,故宗炳的“澄怀观道”又给说成是“澄怀味象”,说明“观”与“味”相通。中国美学中的“观”不是静观,而是动观,动观有二:一是空间的观,是空间的观却不取一个焦点而取多焦点,所以是立体的观;二是时间的观,古往今来的观,古往今来的观,实际上不可能,所以只能是想象即心观。这样,“观”与“游”也相通了,称之为“游观”。
“妙悟”来自佛教禅宗。禅宗认为,体会佛法要“悟”,称之为“禅悟”。宋代的诗学家严羽将它移用到诗学,认为写诗也要“悟”,称之为“妙悟”。“妙悟”兼有感性与理性两个内涵,大体上可以理解成西方哲学中的理性直觉。
中国美学对艺术创作与艺术欣赏中的心理活动用“神与物游”来表述。“神与物游”植根于庄子的体道的理论。
《庄子》一书记载有庄子与惠子讨论鱼乐的故事:庄子与他的朋友惠子同游于濠河之上。庄子看见鱼“出游从容”,便说鱼游走从容不迫,一定很快乐。惠子不同意这种判断,说,你不是鱼,怎么会知道鱼快乐呢?庄子反驳惠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呢?这个讨论很深刻。的确,“从容”与“快乐”是不同的概念。“从容”是鱼游动的外在形象,人通过观察是可以知道的;“快乐”是鱼的心理感受,人没有办法知道。从这个意义上说,惠子是有道理的。但是,人也不是不能知道鱼的快乐,只是不能凭观察,要靠设身处地去体验,也就是说,将自己想象成鱼从容地在水中游来游去,在这种想象中体会出快乐来,这就叫作“神与物游”。庄子和惠子对鱼乐的看法,显然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对待物的态度。庄子的态度近于审美欣赏,而惠子的态度近于科学认知。审美的态度强调物我合一;科学的态度则强调主客两分。
庄子认为,要得道,必须体道,所谓体道,就是“与道合一”。所谓“与道合一”,就是在心理上与对象融为一体,先是“神与物游”,进而神与物合一,即将自己化为对象,用庄子的话来说,为“物我两忘”。中国人认为审美的高峰体验如同体道,也应是“物我两忘”。“庄子化蝶”的寓言,是“物我两忘”的形象说明。“庄子化蝶”这一故事关键处在于“不知周之梦为胡蝶欤,胡蝶之梦为周欤”,即庄子醒过来后不知是自己化成蝴蝶还是蝴蝶化成自己。哲学上通常说的主体在这里消失了,在化蝶这一事情上,没有主体。正是这个“不知”,说明蝴蝶与庄子其本质是一样的,都通向道。
关于艺术形象:
中国古代艺术很发达,艺术中又以诗为主体。诗不仅具有独立性,而且影响其他艺术。中国关于诗的理论极为丰富。它基本上围绕两个方面展开:
一,关于诗的功能,主要强调“诗言志”,要求诗能起到教化社会的作用。
二,关于诗的形象,中国美学这方面的理论建树特别丰富,其中最为主要的是境界论或意境论。
中国哲学重视象。中国最为古老的哲学经典《易经》由阴阳两种最为基本的符号构成,阴阳符号组成八卦,八卦两两重复构成六十四卦。八卦每一卦代表很多事物,称之为卦象。如乾卦代表天、父、长者、老师、头、骨、肺、马、天鹅、龙、象、冰、赤色、西北方向等。两个卦重叠即将其意义相加。如晋卦,上面是离卦,离为火,为日,下面是坤卦,坤是地,整个卦表示太阳升出地面,象征上升、顺利等意义。卦象即是意象。
刘勰在他的文艺理论著作《文心雕龙》中首次用到“意象”这个概念。在美学意义上,意象基础是情与景的统一。关于情与景的统一,中国美学有非常丰富的论述,而以清代大学者王夫之说的最为深刻。王夫之强调情与景要“妙合无垠”,做到“景即情”“情即景”。情与景不只是相互寄托,还相互生成。情与景这种妙合无垠的关系,与我们上面说的“神与物游”“与道合一”是一致的。
意象的升华为“境界”,也称“意境”。关于境界理论,清末民国初的王国维是集大成者。但在他之前,也有很多精彩的言论,比如,唐代学者司空图认为优秀的意象应是“象外有象”“味外有旨”。另唐代的刘禹锡提出“境生象外”。应该说,司空图、刘禹锡已经揭示了境界的本质,境界的本质与道的本质是相通的,都是“有”与“无”的统一,实与虚的统一,有限与无限的统一,但司空图、刘禹锡没有将这些理论明确地归入“境界”范畴内。
王国维总结了前人关于意象、境、意境、境界的理论,在概念系统上,将境界列为最高范畴。他认为“境界”是词美(可以推广到诗美、艺美)之“本”,这是他的最大贡献。王国维将词的境界分成“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他举例说,“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样的形象,有人,有景,其景明显地打上人的情感色彩,故称之为“有我之境”;而像“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这样的诗句,画面上只出现景,不出现人,人隐含在景之中,这种境界就称之为“无我之境”。“无我之境”绝不是没有“我”,只是“我”消隐在物之中了。
境界的基础是意象,它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感性与理性的统一。境界之高于一般的意象,一是在于它主观性更突出,客观性完全消融于主观性之中,所谓“境由心造”;二是在于境界的理性成分更重,因而具有哲理的意味;三是境界具有更大的开放性。它的意味模糊,难以确定,趋向多样性、无限性。中国美学讨论境界远多于讨论美。不是美而其实是境界成为中国美学最为重要的本体论范畴。美在境界。
艺术理论中,“境界”也称为“意境”。但说到人的哲学修养包括道德修养所达到的最高层次,就不宜用意境来表示,而只能用境界来表示。基于境界这一概念不只用于审美活动,所以,境界不只是美学范畴,它还是伦理学范畴、哲学范畴。不过,即使不是从美学的维度上使用境界这一概念,境界也含有审美的意义。换句话说,凡境界均是审美的。
三、中国美学史
众所周知,美学这门学科是西方提出来的,自1750年德国人鲍姆嘉通构建美学学科,在长达两三百年的发展史中,它已形成比较完善的理论体系。虽然中国有丰富的美学思想,但没有西方美学那样的体系。美学与哲学与艺术都有血缘关系,但中国古代哲学的概念系统不是很完善,艺术和艺术理论倒是很发达。中国美学虽然植根于哲学,但大量的显现于艺术,所以,中国古代美学很大程度上体现为艺术美学,这与西方美学更多地体现为一种哲学的理论似有所不同。
中国美学,大体上可以分为古典形态与现代形态。古典形态从先秦起一直到延续到清朝结束,古典形态的中国美学,是完全不同于西方美学的一种美学。现代形态的美学则基本上是将西方美学移植过来的。通常讲的中国美学指中国美学的古典形态。
关于中国古代美学,我概括出一个与西方美学相同又相异的体系:(一)以“意象”为基本范畴的审美本体论系统;(二)以“味”为核心范畴的审美体验论系统;(三)以“妙”为主要范畴的审美品评论系统;(四)真善美相统一的艺术创作系统。我的《中国古典美学史》和《中国美学史》基本上是按这个基本观点来整理史料的。
美学的发展以构建最适合人类的生存方式与生存环境为使命。和谐永远是美学的主题。和谐的社会不仅是一个法制的社会,也应是一个道德水准很高的社会、民主自由的社会。从解决社会矛盾来说,不仅要以法治国,以德治国,还要以美治国。法制与德治都不是万能的,在法制管不到的地方可以由德治来调控,而在德治管不到的地方,可以由审美来调控。不要低估审美调控的力量,因为社会的和谐最后要落实到个人的审美自觉上,即是说,社会所追求的和谐最终要归之于个体心灵的升华,而个体心灵升华的关键在于精神超越。在这方面,中国古典美学创造的境界理论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境界从本质上来说,是个体在精神上实现诸多超越所达到的境地。
作为审美的最高形态,境界不仅实现了功利与审美对立的超越,而且实现了现实与理想、感性与理想、主体与客体、有限与无限等多种对立的超越,从而进入了真善美相融合的精神世界。境界虽然是精神性的,但精神可以化为物质,也就是说境界可以在现实的生活中发挥作用。在诸多具有较高人生境界的人物共同努力下,我们这个社会可以变得越来越美好。
真善美统一一直是人类的追求,这种追求在不同的时代具有不同的内容与意义。如果说在古代,这种统一以善为核心,善即美的话;那么,在当今,这种统一就逐步走向以美为核心。不是善,也不是真,而是美成为最高的精神境界。因为美必然是善,也是真。这种变化反映了当代文化的新的发展趋势。
西方美学与中国美学虽然范畴体系不同,但所研究的基本问题是相通的。在全球化的今天,中西美学的发展呈现出互相吸收、相互融合的趋势。多年来,我一直痛感西方对中国美学了解得太少,作为中国的学者,我强烈地感到我有责任将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介绍到西方世界去。任何优秀的文化都是全人类的,西方文化如此,中国文化也是如此。在全球化的今天,各种文化的交流、融合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尊重各个民族文化的特殊性绝对不能成为妨碍全球化的理由。我深信,在对世界各民族美学传统深入了解的基础上,从适应当今生活出发,构建出多种不同特色的然而都具有现代意义的全球美学不是不可能的。当然,任重而道远!
2005年1月10日
[1]此文为2005年3月25日在美国国会图书馆讲演稿(中文)的一部分。
[2]许慎:《说文解字·四上羊部》,“美”字正文后有徐铉的注“臣铉等曰羊大则美”,通常将“羊大则美”说成是许慎的说法,不妥。
[3]有学者认为“美”字是一个象形字,是一位头上装饰着羊角的巫师的正面形象。由此推导出美字与包括祭祀在内的各种巫术活动相关。
[4]徐上瀛:《溪山琴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