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风露月华香读晨露的鱼说(第2页)
一杯清茶一个壶一碟三文治一卷笛曲笔为火纸为炉煮字焖词熬句炖一首诗……
只要是从事过文学创作的人都知道,题材在写作上是很讨巧的。奇闻逸事、悲歌慷慨、风月缠绵为什么总是受到文学家们的青睐,根本原因就在于这题材本身就拥有丰厚的审美含金量。至于平凡的生活,审美含金量本来就少,要将它写成让人喜欢的文学作品,就很不容易。晨露的过人之处,就在于她能从平凡的生活中看出诗意,并从中提炼出美来。这种化腐朽为神奇、化恬淡为绚丽的艺术才能是让人惊叹的。
晨露不是那种耽于幻想的女子,她务实,真诚,这也影响到她的诗风。她的诗情感真挚,诗风平易。特别可贵的是,她的诗透出浓郁的人情味,这种人情味在她那些表达亲情的诗作中特别显得厚重。《外婆》一首将那位“从父、从夫、从子、从来不曾抬头说不”的老人临终前对子孙的情感表达得力透纸背:“江风呼号的凌晨病榻上一一点唤榻前缺席的小名心波照见山水外跋涉的颜容。”
不仅是对亲人,对他人,晨露也是一片爱心。《一声叹息》在晨露的诗歌中,技巧也许不是最为讲究的,但诗突出的那风中传来的“一声叹息”却强烈地震动了读者的心。是啊,别怪菜市场上“秤杆上的前进后退”是那样精心,这为的是让“劳动的重量卖一个合理的价钱”。这“一声叹息”就来自这些辛劳的菜农。
晨露的生活也许还算顺利与平静,但步入中年后的她,还是能深悟生活的艰辛。晨露以一种淡淡的忧伤品味着生活的酸甜苦辣。《蒲扇》这首诗选取夏夜乘凉常用的蒲扇为意象,可谓匠心独运。作为古老的驱热的工具,今日它遭到冷落了,但它联系着人世间几多沧桑与感慨。夏夜的蒲扇,给劳作一天的人们带来轻松与舒坦,这轻松与舒坦又联系着生活的几多艰难与辛酸。诗中写道:“黄昏瓜棚下晚饭后千古英雄儿女摇曳间栩栩登场”——这是过去的夏夜。而今呢?“瓜棚岁月早已凋落电视荧幕上剧情沸腾”两相对比,令人感慨万千!诗并没有发表多少议论。诗的开头是“扁扁宽宽摇摇****手中轻轻闲闲唤来缕缕清凉”,结尾是“闲闲摇曳唤来缕缕清凉唤来沉沉思念”这种前后呼应胜过千言万语!
在晨露的诗歌中,在揭示生活的深度上,《石磨》无疑应居首位。“石磨”的意象本就具有象征性:这过去时代的劳动工具,是那样的笨重,它的几乎磨光的刻痕,伴随着多少岁月的消逝,多少生命的更迭。
墙的一隅稳妥安坐古老石磨在时间的奔腾中静静等待
来自欢稚的童年一个情深的回眸
有一双手神奇的手长年驻守石磨长木柄上推前转一弯再推前转一弯
一圈潺潺细流雪白了满盆满桶香甜的奶水嫩滑的豆腐以及一头青丝
一抹黑裤蓝衫眼前飘动额前一排汗珠犹自闪滴
殷殷伸手掏一巾手帕惶惶然只接得一颗碎裂的泪石磨犹自静静守候
这首诗写人的一生,诗中的主人公从欢稚的童年到满头白发的老年,整个一生就推着这石磨转。岁月无情,人生有情。从童年的天真的欢笑到老来“碎裂的泪”,情感的变化让人惊心动魄!人生的意义与价值难道就是这样的吗?
诗的主题意象是石磨,就写法来说,它类似于《蒲扇》,但立意与《蒲扇》不一样。《蒲扇》侧重表达岁月的流逝、生活的变迁。这个变是旧向新变,古老向现代变。这个变是具有进步意义的。《石磨》也写变,但只是人在变,由年轻变衰老,而生活却没有变。可怜的人仍围着那个古老的石磨在转,“转一弯”又“转一弯”。让人心灵震撼的是石磨并退出历史舞台,它还在“墙的一隅稳妥安坐”“静静等待”。等待什么?守候什么?诗没有说。问题的提出远比问题的回答重要。显然,这首诗的主题是“等待”。这个主题让我们想起了荒诞派戏剧的一出名剧《等待戈多》。那也是等待。自然,这两种等待是不一样的,等待戈多的等待是一种无望的希望;石磨的守候与等待,则隐隐地含有一种坚定的信念。
晨露的诗并不刻意追求哲理,但不少的诗寓含哲理的意味,根本的是她对生活自有一种深切的体验,正是在这种体验中她感悟到生活中形而上的意义。哲理更多的是提出问题,而不是对问题的结论;或者说更多是揭示生活中通常为人们所忽视的东西,而让人们自己去品味,去思索。从这个意义上我认为《落叶一片》是一首优秀的哲理诗。诗云:
嗒声清响空寂的下午细细的音波挑醒了昏昏欲睡的耳膜空中一场曼舞明亮了朦花的双眸披一袭金黄属于丰收的颜色掩不住的欢喜为了一个圆满的终点熬历青涩的成长消化了阳光和雨水空气中飘散着一缕芬芳徐徐跌落归于大地怀抱一只蝉长长的唱了起来
诗人没有说什么道理,她只是展现了落叶这一现象,回顾这叶如何从“青涩”到“芬芳”到“金黄”,最后为“一个圆满的终点”,“徐徐跌落归于大地的怀抱”。这种现象的显现,按现象学哲学的观点,就是它的意蕴的呈现。这里没有一丝感伤,也没有一丝欢欣,因为这是自然的现象,无所谓欢欣与悲哀,但是它耐人寻味,让人深思。特别有趣的是,诗的结尾是“一只蝉,长长的唱了起来”。这唱是欢歌还是悲吟?诗人没有说,其实,它只是传达了这样一种信息:自然永恒,生命永恒。
从揭示生活的哲理来说,晨露的《鱼说》显示出不平常的意义。没有见过有人这样写鱼。以鱼为题材的诗总是描绘鱼的灵动与可爱,几曾见过将鱼当作悲剧的角色来刻画的?然而在晨露的笔下,美丽的《鱼说》竟是鱼的悲吟。“一摊沸腾的油一尾离水的鱼”——悲剧就这样产生了。
究竟是什么造就了鱼的悲剧?诗人似乎并没有循着动物保护主义的思路来谴责人类,显然,诗人并不是想在这里表达一种人道主义、生态主义或者神道主义的终极关怀。且看她细心地刻画鱼落网的那一刹那间:
波涛千丈水深海阔偏偏挑了一个错误时辰跳过龙门跳不过渔网
这真是惊心动魄的刹那间,须知这是在龙门与渔网之间跳跃,是天堂与地狱之间跳跃,生与死之间跳跃。跳过去了,是龙门,是天堂,是生;跳不过去则是渔网,是地狱,是死。这条鱼之所以没能跳过龙门仅仅在于选错了时辰。“时辰”在这里,绝不只是指时间,而是一种象征,一种具有哲学本体意义的象征。它是一个临界点,在这一点上任何不经心的细微动**,都将是决定性的选择、质的选择,就人来说,也许就是天堂与地狱的选择、生与死的选择。什么是命运?这就是命运!命运的不可知性与必然性让人望而生畏。
晨露其实本没有刻意去表现命运的可怕。那条不幸的鱼,在它即将堕入死亡之前的动作竟是如此的优美:
水里水外走的是不归路抽网离水的一刹那挥别家乡最后一眼水波间最后一次
跳跃最后的一道银光
这优美,在他人看来也许是一种壮烈,然而在鱼却是展现生命最为灿烂的光辉。是啊,即算命运不可知,不可把握,主体仍然可以淋漓尽致地展现自己生命的光华,仍然可以有自己的美妙无比的高峰体验。善,还有筑基于善之上的美仍然可以有自己的最为出色的表现。生命之所以是生命就在这里。任何命运都无法剥夺它的主体性。生命之所以可贵也就在这里!
诗的结尾具有一种凄婉的美。鱼肉是让人吃净了,鱼骨仍存,成为玉人手中的梳子。虽然“纤纤玉手千丝万缕的温柔梳漏”又何曾将其“收拢”?这一意象称得上奇警。它耐人寻味。鱼的生命消失了吗?是消失了,但也可以说没有消失。它的魂灵还在,精神还在。鱼骨梳不就是证明吗?
即算是一枚木鱼,它也有鱼的生命在。不是吗?“木鱼一尾佛堂里晨敲晚捶”不是在另一种形式下展现它的价值与意义么?
晨露的诗,具有唯美主义的情调,它的色彩、音韵、节奏都很讲究,但从骨子深处看,是现实主义的,可说它是唯美主义与现实主义的一种比较完美的结合。
写这篇文章之际,正是深秋,月华皎洁,桂花飘香。我的脑海里蓦然出现一句诗“一天风露月华香”。我不知为什么有这种意象,大概是晨露的诗,还有室外的风景一同给我的审美感受吧,故以之为篇名。
2003年10月17日
[1]晨露是马来西亚砂捞越地区一位女诗人,笔者2002年在吉隆坡参加一个国际会议时与她认识,承她还有其他砂捞越作家朋友相邀,得以访问砂捞越。此地也称婆罗州。晨露家在美里镇,附近有著名的史前人类居住过的洞穴——尼亚古洞。笔者有幸冒雨穿越丛林访问过这一史前人类遗迹。美里在南中国海岸边,大海茫茫,惊涛拍岸,气象万千。此地风光卓异,民风朴实,堪称世外桃源。不知何年再有机会重访此地。——笔者2013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