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李泽厚教授(第2页)
一会,他回到车上,我问:“村里还有什么亲人吗?”李老师说:“没有。”我不解,既然如此,来这儿干吗。李老师说:“你不懂,等你到五十岁就懂了。”那年,李老师正好五十岁。
返回长沙的路上,路过靳江中学,李老师说这是他的母校,遂停车进去看看,正是学校放农忙假的时候,学生和老师都去插秧去了,学校没什么人,李老师找到他的教室,在他当年坐过的课桌前安静地坐了一会……
谈及这些往事,李老师陷入沉思,眯细的眼遥望着远方,很像是一座雕塑。
我约略知道一些李老师童年的经历,那是战争年代,李老师跟着父母颠沛流离,吃过不少苦。李老师父亲是职员,母亲是教师,都对李泽厚有过良好的教育与影响,可惜很早就去世了。李老师凭着天赋和努力,考上了湖南最好的高中——长沙一中,因为没有能力交上学费,转上湖南第一师范——毛泽东当年上过的学校,1950年考上北京大学哲学系,成为新中国第一代大学生。李老师一路走来,不易呀!
我们没有就那次回乡的事深谈下去,谈话转到他对我的帮助,我需要借这个机会,表示我对他的感激。我对李老师说:“您也知道,我今天也多少有些成绩了,然而如果没有您的指导和帮助,我不可能有今天。您是我的恩师!”说到这,我有些动情了,有些哽咽。李老师则笑了,说:“是吗?”我肯定地说:“是的!”李老师似乎不很记得如何帮助过我了,我就挑了几件事说了说。
我的第一篇美学论文《试论马克思实践观点的美学》是在朱光潜先生的指导下写成的,时为1979年冬。1980年开春,周扬同志来湖南,我托人将此稿转呈于他,想请他指导,不想周扬同志将此文带到北京,给了李泽厚。大约是五月初的某日,我收到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的信,拆开一看,是李泽厚老师的信。信只有一句话:“望衡同志,您的大作周扬同志已经转交给我了,决定在《美学》第三期刊用。李泽厚,月日。”这件事,李泽厚点点头,似有些印象,我说,你的信我都保留着,什么时候要出书信集,我可以提供。不过,你的信大多很短,电报文字。老师笑了,说:“我的信从不超过一页。”
《试论马克思实践观点的美学》两万多字,是我的美学处女作,也是我代表作之一,此文当时的影响是很大的,诸多相关问题的论文集均收入此文。
虽然《试论马克思实践观点的美学》是我的美学处女作,却不是最早发表的,最早发表的是我的《简论自然美》,发表在《求索》1981年第2期。这篇文章影响似要更大些,因为《新华文摘》全文转载了。《新华文摘》转载前,先是光明日报的学术新栏介绍了。我平时不注意看这份报纸,而李泽厚老师订了此报,一天,他寄来一块豆腐大的剪报,剪的正是《光明日报》的“学术新论”栏对我文章的介绍。李老师用红铅笔在我的文章名下方重重地划了一道。虽然李老师信中对于此文没有做什么评价,但这一行动本身就是对我最大的鼓励。这张剪报,我现在还保留着。而这件事,李老师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尽管剪报的事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是,我的文章他确是读过的,因为寄剪报后不久,我们在上海见面了。见面时说到此事,李老师说:“你的关于自然美的观点跟我不一样。”听到这我有点紧张,不想李老师接着说:“我也不希望你的观点跟我的观点一样。”此时,我不仅心放下来,还很有点激动。此时,当我重提此事,李老师说:“这不算什么,我不只跟你说过,也跟许多人说过。学术要在争鸣中才能发展。你这些年成绩也不小,出了好些书,成绩很大。”于是,我趁机问,是否收到我寄赠的《中国古典美学史》三卷本,李老师说:“收到了,很好的!”
谈到《中国古典美学史》著作,我对李老师说:“这也要感谢您,是您建议我做中国美学史研究的。”李老师有些惊讶,“是吗?”他问。
于是,我说起事情的来历:大概是1984年吧,那时我在长沙编《美育》,一次去北京出差,下午去看李老师,那时他家住和平里。
那天谈话的主题是我适宜做什么样的学问,话题好像还是李老师提出来的,我那时刚写完《黑格尔美学论稿》,想继续研究康德,遂说对康德有兴趣;又近发表了一篇关于典型的文章,遂说对典型问题也有兴趣;那时,我还做小说评论,对古华、莫应丰、孙健忠的小说均写过评论。就在李老师家聊天时,我还发现当天的《光明日报》某杂志广告上有我写的评论呢。李老师对于我说的这些,似乎都不置可否。谈话到下午五点了,我离开李家去火车站,在候车室,回想下午与李老师的谈话,觉得不得要领,我究竟适合做什么研究呢?还是不明白。于是,我立马坐上公交,再去李老师家。敲开门,露出李老师的脸,他对于我的再次到来,似乎没有感到惊奇。我开门见山,问:“老师,您觉得我到底适合做什么研究呢?”李老师思索了一会,说:“我觉得你做中国美学史研究比较合适。”我心里一下就亮了。李老师说:“研究方向与当下做什么课题是两回事,你下午说的均是具体的研究课题,不是研究方向。就研究方向来说,你是中文系出身,还是研究中国美学史合适。康德、黑格尔是要研究,但主要是学习。”
李老师的建议就这样扎根于我心,成为我以后治学的方向,虽然今后治学的主要方向是明确了,但实现这个转移却是一步步的,直到1998年《中国古典美学史》的出版,这个转移才算彻底完成了。
话题聊到社会上对他的评价,说他是马克思主义者,李老师对这个评价似乎还认可,他笑了,说:“我一直认为马克思的经济是基础、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的观点是非常正确的,我持‘吃饭’哲学,人首先要活着。活着是第一位的。因此发展经济最重要。”
舒建华此时插话:“李老师,你在20世纪90年代说中国的问题要分四步走:经济发展、个人自由、社会正义、政治民主。现在也许到了社会正义这一步了,您觉得要怎样才能将这一步做好?”李老师说:“我认为,还是发展经济,我说的经济,主要是民营经济。民营经济强大起来,社会正义就好办了。”
李老师关心民营经济第二代的情况,舒建华来自浙江,对这方面有些了解,他对李老师说:“总体来说,民营经济的第二代即所谓富二代发展不错,他们大都留过学,有现代的经营理念。”李老师对舒建华所谈有很大兴趣,追问富二代的特点,建华做了细致的回答。他说,对于中国的未来,他不悲观,充满信心,“中国大,转寰的余地大,不用担心”。
我们就这样一直聊着,聊了一个上午,方才告辞。李泽厚和他的夫人送到门口,我说,下次来美国,再来看您。李老师高兴地说,欢迎啊!
在车上,我一直在想,李老师20世纪50年代在美学大辩论中出名,80年代更是盛名天下,虽然他的学问,似是美学最出名,其实他最大的贡献还是中国思想史,他做的学问大多属历史,但是,他真正关注的是中国的现实和未来。李泽厚的学术影响已经跨世纪了,也许他最大的影响更在未来。
车子已经出了玻顿小镇,视野变得开阔起来,一大片戈壁展现在面前,远处,科罗拉多大雪山露出一溜长长的山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2013年9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