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受书法艺术谈(第2页)
书是诗之形诗是书之魂
在中国古代,书法家大多是诗人,作家。而在当代,一身而兼两任者可谓寥若晨星。至于大书法家兼大诗人、大文豪,那更是凤毛麟角。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书家在书法上的成就。正是在这层意义上,潘受在书法上的成就才更显得难能可贵。人但知潘受字写得好,是卓越的书法家,可哪知潘受的书法好,其根底在于深厚的中国文化修养。这中国文化的修养又在文、史、哲、经等许多方面,在这里只谈谈书法与诗歌的关系。
书法好不只是字写得好,也还要看字所表达的意思好。只有二者都好,才是一幅好作品。书法作为一种具有美学意义的艺术,它与诗的关系尤其密切,大多的书法作品录的是诗。人们在吟诗时欣赏书法,同时也在品赏书法时受到诗意、诗情、诗境的感染。从某种意义上说,书是诗之形,诗是书之魂。
潘受的书法作品写的都是自己的文学创作,主要是他的诗。潘受的旧体诗当今无双,它既古色古香,是地道的旧体诗的形式;又新情今趣,是今人的真切心志。关于他的旧体诗的成就,中国文化巨匠章士钊、刘海粟、徐悲鸿、钱钟书、俞平伯等都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说是“寄兴深远,属词雄古,大似少陵”,“艺词直追定庵”,“诗在南洋矣”。从以诗为主的角度言之,书法是记载诗的手段,是诗的外在形式。不过,中国的文字,它不只是记录思想、情感的工具,它自身也具有独特的美学意义,因而也是一种艺术。如若从以书法为主的角度言之,书法所录的诗倒反过来成为它的形式。
潘受书好,诗亦好,二者的水平是相当的;正因如此,相得益彰。潘受的书大气磅礴,灵动雄健;他的诗豪迈纵恣,清新活泼。二者的结合是有机的,具生命意义的,就好比狮、虎,其力之勇猛及威风凛凛与其皮毛、面目完全贴合,刘勰说得好:“虎豹无文,则鞹同犬羊。”[10]因此,潘受诗书的结合是内在精神的结合。我们且看这幅《为新加坡艺术中心题》,题的诗是:“日日推陈日日新,千姿万彩见精神。海风山雨相呼唤,艺术都为一字真。”诗人对新加坡文坛彩丽竞繁的兴旺景象由衷地歌颂,对未来更是充满了信心。情感之热烈,思想之深刻,熔为一炉。诗真个是雄豪奔放,生意盎然。与诗的内容相贴切,这幅字也写得笔酣墨饱,神采飞扬。两个“日日”,第二个“日”字作省写,表现出一种日月流逝的动感。“海风山雨相呼唤”乃此诗的精髓处,是诗眼,七字写得尤为灵动、欢快,那个“呼”字,最后一笔神采飞扬,真个让人立马想象出诗人在“千姿万彩”的花园中纵情呼唤。我想,如若书法家不是诗人自己,是很难写得如此传神的。
潘受晚年将自己早年写的诗写成条屏,像《峨眉四屏》《写一浮四屏》《金马仑四屏》《桂林四屏》(见《潘受》《潘受八十诗书》《潘受墨迹》等),这些条屏都非常精美,特别令人宝爱。这些条屏写的大都是他的七律,或咏史,或怀古,或记游,或赠友,风格沉郁顿挫,寄慨遥深,而音韵铿锵,作金石声。这些作品经潘受自己晚年书写,更见风雨沧桑,如陈年老酒出窖,以旧式坛罐盛之,情味倍增。试赏《峨眉四首》之一:“万仞擎天玉作胎,峨眉山似碧莲开。池中灵气龙将变,台上高歌凤不来。往往沧桑无往迹,沉沉菩萨有沉哀。神州又值干戈际,一步登临望一回。”这首写于抗战时期的诗蕴含的爱国情感力透纸背,今日读来,还令人不胜感慨。那“玉作胎”的山河、“碧莲开”的美景与“龙将变”的期望、“凤不来”的伤感,纠结成一种复杂的情感波澜。满幅文字将国难时的悲壮情感演绎得淋漓尽致。
潘受的书法作品中,有楹联一类,也是很精美的。这些作品有些是他的创作,或从所撰诗中摘出,或是专门创作的;也有些是他从前人诗文中的摘句。因为字数不是很多,于句、于字都有极高的要求。这些作品值得一一品鉴。潘受“海外庐”宅前的一联“岂有文章漫劳车马,虽然城市不碍云山”,系前人诗文中摘句,但组合极妙,完全是新的创造,将先生隐居闹市又超然物外的胸襟、气度表达得恰到好处,而这幅字也写得很是清新潇洒,字字精当。先生录旧句写的“风云一顾盼,天地入沉吟”一联。特意加上两行小字:“旧句题悲鸿苍鹰独立图”,“悲鸿酷赏此十字”(见《潘受八十诗书》)。难怪徐悲鸿酷赏此十字,这十字的确非常好。它将鹰的气概、精神揭示得极其充分。徐悲鸿于抗战时期画的苍鹰实是中华民族的象征,因而此画中苍鹰的精神也是中华民族的精神。潘受准确、深刻地理解画的意蕴,将画面的形象转化成诗的语言,又经过书写,将诗的意境转化成视觉的形象。每一次转化,都是意义的深化,其审美的意味也更丰富了。
每首诗有每首诗的内容,其情感意味是不一样的;与之相联系,书写每首诗也应有与之相应的风格。作为一般的书家,他对书写的诗不一定有真切的感受,因而也难以做到书写的风格与诗的内容相合拍,这就大大降低了作品的审美效果。潘受书写自己的诗,对每一首诗的意蕴当然体会得比别人深切,细读他的书法,我们发现大的风格是一样的,但都有变化。艺术是不能重复的。
诗与书法之所以能做到相得益彰,这是因为它们是相通又有所不同的。诗与书法都是艺术,而且作为用汉语写的旧体诗,它们的文化精神是共同的。就艺术的美学分类来看,它们都是以抒情为基本品格的,诗言志,书亦言志。从这两点言它们是大同。但二者也有差异,这主要是诗以意胜,书法以形胜。诗以言语抒情达意,其情感意味是具体的、明晰的,要懂得它的情感意味,必须懂得这种语言;书法以线条、墨迹抒情达意,它的情感意味是抽象的、模糊的,即使不懂汉语,也可以从书写的线条、墨迹,大略领会书家的情感意味。从这层意义说,诗是更民族的,而书法是更国际的。这两者各自的优点与缺点,因其融合而产生了别一种意义,它们的优点强化了,而其缺点则得到了一定的弥补。这方面我们在潘受的诗书作品中也得到了印证。
书法产生于实用,或记事或言情,这种实用的文稿当在其实用功能尚存有其美学价值在,就是在其实用功能结束后也有其美学价值在。晋代的大书法家王羲之其实也是大作家、大诗人,他写的《兰亭集序》既是文学珍品,也是书法珍品。现在我们不可能欣赏到这一作品的书法真迹了,但仅从唐人摹本来看,王羲之用其极光彩流便的墨迹,将这篇文章的情感意蕴表达得淋漓尽致,而这篇千古绝唱的散文,又为它的书法提供了一个极好的畅怀骋才的机会。王羲之不是将它作书法专意写的,稿本上还有涂改的墨迹,但一点也不损害它的美。由于心手相应,笔随情走,墨为心迹,倒反而显得更真实也更具魅力。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的书法珍品《祭侄稿》其实当初也只是作祭文用的。潘受的许多书法作品也是这样,最典型的是《欧游杂诗》五十首和《日本占领时期新加坡死难人民纪念碑志铭》。前者是用毛笔写的,后者是用钢笔写的,前为软笔书法,后为硬笔书法,因为本是为实用而写,没有通常书法作品那样规整、精致,但因它的本真,别具魅力。
钱钟书先生评潘受的诗书:“大笔一枝,能事双绝。”这是确评。
原载《南洋商报》,2001年12月9日
[1]刘熙载:《艺概·书概》。
[2]蔡希综:《法书论》。
[3]刘熙载:《艺概·书概》。
[4]《中国书法技术上之芹献及哲学上之管窥》,载《南洋商报》,1952年9月19日。
[5]《中国书法技术上之芹献及哲学上之管窥》,载《南洋商报》,1952年9月19日。
[6]见《潘受诗墨》,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9年版。
[7]蔡邕:《九势》。
[8]《中国书法技术上之芹献及哲学上之管窥》,载《南洋商报》,1952年9月19日。
[9]《苏东坡集》前集卷一《和子由论书》。
[10]刘勰:《文心雕龙·情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