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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受书法艺术谈
潘受先生离开我们已经年余,每思之,不胜悼念。先生生前赠我许多书法集,我特别宝爱。潘受的书法一直享有崇高声誉,可谓佳评如潮。徐邦达赠句:“公书直过何道州。”胡公石说:“潘先生之书法造诣,与何子贞行草如同一辙;今日国内书法,亦鲜能与之媲美,盖功力深且厚也。”苏渊雷先生说:“翁何书法谁称健,崛起南园海外来。”
书法是一种既高雅又通俗的艺术,它的美学品位在诸艺术中向来被认为是最高的。它的美学分类是一个难题,古人说书画同源,似乎它与画同类,其实它与画貌合神离。从内在韵味上来讲,它倒近于音乐,但它并不以再现见长,而以表现取胜。现代书法多走入误区,以画画的方法来写字,以再现来取代表现,写“泪”字必像泪,写“马”字必像马,不知如何写“读”字,是否要写成像读书的样子?潘受先生1993年为《潘伯鹰书法集》写的序中批评了将书法当成绘画的现象。他说:“不特观者不知其作何字,即书者亦不自知其所作为何字矣!书耶?画耶?画即书,书即画耶?抑书画通婚之混血儿耶?吾恐今日书坛之热潮将逐渐加快步伐而化为狂潮怪潮矣。”先生的批评是完全正确的。
高韵深情,坚质浩气
书法是视觉的音乐,它不是如画那样要再现什么,而是重在表达人的情感、气质、才性。书法中的笔画犹如音符,是情感的符号,心志的符号。只不过音乐诉诸听觉,是动态的,时间的;而书法诉诸视觉,是静态的,空间的。从本质上来说,书法是生命的诗,是生命的歌。刘熙载说:“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如其人而已。”[1]从书法我们看出书家的情趣、才气、品格、人生哲学。从这点言之,大书家必然是智者、贤者、圣者。我们正是从这种意义上,认为潘受的书法不同凡响,感受、体悟到潘受的高韵深情,坚质浩气。我认为,正是这些构成潘受书法的本色。
曹丕论文,说“文以气为主”。关于“气”,中国哲学又说“清浊有体”。我读潘受的书法,强烈感受到的是清纯之气、浩然之气。请看,这幅“鲸波飞怒白,雁字写斜青”,在1995年的潘受诗书回顾展中,它悬挂在显要的位置上。它给人的感觉非常强烈。面对这幅巨字,只感到一股苍劲郁勃之气扑面而来。这十个大字,“骨气雄强,爽爽有飞动之态”。[2]尤其是“飞”字,如展翅云霄的苍鹰,既大气磅礴,又沉稳矫健。这幅字恰到好处地运用“飞白”,让墨的枯涩与湿润相映成趣,充分体现生命的气势与韵味。
潘受的书法重气而不轻韵。气主要体现生命的力度,而韵则主要体现生命的深度;气主要显示生命外显的一面,而韵主要显示生命含蓄的一面;气主要显现生命德行的方面,韵主要显现生命智慧的方面。书要气足,气足则力强,力强则立人;书又要韵长,韵长则味永,味永则怡人。刘熙载说:“高韵深情,坚质浩气,缺一不可以为书。”[3]潘受的书法当得上“高韵深情,坚质浩气”。他的书法赏心悦目,令人心雄万夫,逸兴遄飞。像他写的单字“鹰”、单字“福”,骨气洞达,超凡脱俗。“鹰”字白底黑字,多用“飞白”,一气呵成,笔力内敛、含忍,此鹰似是立于悬崖之巅等待搏击风云的鹰。而“福”字用红底作衬,墨色润湿,灵动生光,喜气洋溢,大字下面右边两排小字“三羊开泰,五鹤迎春”,也写得很滋润,整幅字流动一股喜庆祥和之气。
潘受的书法基本风格是雄健、豪放,但也要看题材,如果题材本身是轻松、灵秀的,根据内容,他的字也就要轻灵、活泼多了。比如他的《太湖七十二峰》,写的是一首游太湖的诗,诗云:“风收偶见太湖平,湖上烟帆片片轻。七十二峰纷竞秀,一峰雨过一峰晴。”这首诗的风格是轻快的,与之相应,他的字的风格也是轻快的。“片片轻”三字着笔轻盈,笔致灵转,似花飘,似燕飞。“一峰雨过一峰晴”,字体略斜,似雨过,似晴出。
潘受的每幅字都给人强烈的生命感、动感。他的大字以力见长,而小字则以趣取胜,而不管字数多少,管轴的大小,他都能从内容出发,让他的作品显示出生命的五彩缤纷,千姿百态。读潘受的书法,如睹衡岳,云飞雾走,青郁满山;如见飞瀑,喷珠泻玉,惊天动地;如见春水,乱红飞花,翠柳夹岸,群鸭嬉戏。
潘受书法——生命之歌。
刚柔相济绵里裹铁
中国的书法艺术非常推崇刚柔相济的美。潘受在1952年接受记者访问时,谈到了这一点。他说:“刚之为言,坚强也,属阳性;柔之为言,软弱也,属阴性。天地之道,刚柔相济而已。书之道,法天地,亦刚柔相济而已。二者,将名相反而实相成。”[4]潘受这里说的“天地之道,刚柔相济而已”来自《周易》。《周易》的哲学为阴阳哲学。阴阳为“太极”之两翼,而“太极”为生命之本体,因此,阴阳可视为生命之两元。《周易》认为“立天之道为阴阳,立地之道为刚柔”。阴阳与刚柔实为一体,只是从不同角度说。阴阳侧重于讲本体,较为抽象;刚柔侧重于讲性质,较为具象。哲学上多说阴阳,美学上多说刚柔。刚柔关系即为阴阳关系。《周易》云:“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我们也可以说“一刚一柔之谓道”,“刚柔不测之谓神”。书法从本质上来说是生命的象征,是“道”的符号,因而,处理好刚柔关系也就能让书法最为充分地表现出生命的意味,而达到天地之境界。
那么具体到书法,如何处理好刚柔关系,这是有许多讲究的。这牵涉到书法的用笔、用墨、结字、布局等具体操作,而刚柔又化为骨肉、气韵、力情、形神、动静等许多对范畴。只有将这些范畴具体化到书法创作中去,才能达到目的。
关于这一点,潘受先生有一整套理论。他说:
大抵徒刚则无肉,徒柔则无骨;徒刚则无情,徒柔则无力;徒刚则无韵,徒柔则无气;以骨撑肉,以肉卫骨;以力摄情,以情治力;以气生韵,以韵足气。故骨为主,韵宾之。合肉与情与韵之谓貌;貌,表也,柔之观也。合骨与力与气之谓神;神,里也,刚之象也。故陶铸神貌,融洽表里,调和刚柔,而书家之能事毕。[5]
潘受先生这番话是说得非常精彩的。他总结出刚柔有骨肉、气韵、力情、貌神(表里)四大关系。刚——骨、力、气,合为神(里);柔——肉、情、韵,合为貌(表)。而这些又归到书家的“意”,“意宰刚柔,宰表里,宰神貌”。这样,又归到中国书学的经典命题:“意在笔先。”
潘受先生自己的作品正是刚柔相济的典范。观他的书有绵里裹铁的感觉。他的点画喜作曲线,一横一竖,常见波浪,但绝不是无力的,这一横一竖缓缓而出更见力量。这种力,刘熙载称之为“含忍之力”。潘受写字非常看重悬腕执笔,中锋走笔,逆入平出,藏头护尾,也就是为了造成这种以柔护刚的含忍之力。我们现在来欣赏这幅“蛟龙得云雨,雕鹗在秋天”楹联[6],用的是圆笔,裹锋中行,笔力内敛;笔致曲折,似有阻碍,造成一种排除万难的力感。我们还注意到每笔收尾,必藏锋,极有力度又含蓄蕴藉,尤其是“秋”字与“天”字最后一笔,在笔力达到顶峰之时戛然而止,收豹尾之妙。
为了造就绵里裹铁的艺术效果,潘老喜欢用“飞白”作涩笔。关于这一点,东汉的大书法家蔡邕说是“把笔抵锋,肇乎本性,力圆则润,势疾则涩”。[7]墨润形成媚趣,笔涩则造成骨势。这二者恰又构成刚柔相济之美。我们看这幅《南洋大学第三届全球校友联欢大会楹联》:“雨沐风薰东方文化,天空海阔南大精神。”这幅字写得十分潇洒,气韵兼得,骨肉相称,趣势全存,真乃佳作!可以想见先生写这幅字时豪迈乐观的心态。
刚柔相济之刚与柔也有个分量的问题。它们不是一半对一半的关系。潘受先生说:“书既以骨为主,力为主,气为主,而以肉与情与韵宾之,则刚柔之分量,可得而斟酌。”他的看法是:“刚当六七,柔当三四;各逾此度,则为偏。刚而八,则躁;刚而九,则暴;刚而十,则骨而无肉矣,力而无情矣,气而无韵矣,纯刚矣,非偏刚矣,是为凶……柔而五六,则疲,柔而七八,则靡;柔而九,则衰;柔而十,则肉而无骨矣,情而无力矣,韵而无气矣,纯柔矣,非偏柔矣,是为殆。”因此,“书之道,宁稍失偏刚,毋稍失偏柔;偏刚犹可药,偏柔不可救。”[8]潘受先生这个看法无疑是很精辟的,书法作为人的生命的象征,不能不崇阳。因为阳是发展,是进取,是希望。当然,不能废阴,更不能弱阴,因为阴是爱,是情,是韵,是味。中国哲学关于阴阳关系的基本态度,我认为是崇阳恋阴。潘受书法是崇阳恋阴的典范。
刚柔的融合不是混合,而是化合。这种化合贵在刚柔相济,是刚中有柔,柔中有刚。刚柔相济的和谐是具有生命意义的交感和谐。交感和谐是《周易》所奠定的哲学传统。《周易》中有个咸卦,咸即感,如何感?交而感。泰卦上下两卦,阴阳相交故吉;否卦上下两卦,阴阳不交故不吉。交感是生命之源,周敦颐说:“二气交感,化生万物。”张载说:“气交为春。”“春”即生命。书法不能不受这种哲学的影响、浸润。潘受说:“天地之道。刚柔相济而已。”这刚柔相济本质为阴阳相交、刚柔相交。潘老的书法达到了这种阴阳交感、刚柔交感、化而为一的高度。我们观赏他的书法强烈地感到:曲笔不软,直笔不僵。刚笔即柔笔,柔笔即刚笔。柔笔有力度,刚笔有柔性。整幅作品刚柔合为一体,以致不可分析。
这里,我特别要提到,潘老的巨字书法作品固然有巨大的艺术感染力,他的小楷、中楷书法作品也特别精美。大楷以雄健见长,但刚中寓柔,大气磅礴中别有情趣;中楷、小楷以媚趣取胜,但柔中寓刚,清新活泼中颇具气势。《水龙吟——花溪十里溪声》是一幅中楷书法作品,媚趣胜刚强,整幅字给人的感觉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这幅作品并不少刚,只是它的刚不在露而在隐,不在外,而在内。面对这幅作品,你分明能见出一种气势,一种力度。不少人看书法的刚柔局限在笔画上,这是大误。书的刚柔主要不在点画、体势、章法等具体手法的运用上,而在对所书内在精神的把握上,潘受说:“意宰刚柔,宰表里,宰神貌。”这说得很对。他就是这样做的。潘受的书法能在刚柔相济上做得如此出色,与他在书法上兼取各体、各家,熔为一炉而自成一家有很大关系。中国的书法篆、隶、真、行、草各体,刚柔是不同的。篆婉转,隶轩昂,真端庄,行潇洒,草缠绵。这五体中,真书、隶书是偏刚的,篆书、草书是偏柔的,行书居中。就中国唐代四大书法家虞世南、褚遂良、颜真卿、柳公权来说,虞蕴藉,褚妩媚,显然是偏柔的;颜威严,柳劲峭,显然是偏刚的。潘受先生学书的过程中,受以上各体、各家的影响很深,但他不偏于某体、某家,而是取其长,避其短。钱钟书先生说潘受的书法“书迹古媚馨逸,融篆隶入行草”,切合潘受的实际。
刚柔相济是天地之道也是艺术之道,是天地之境界也是艺术之境界。苏轼说:“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貌妍容有颦,璧美何妨椭。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9]此公说得真好。潘受的书法,如果要用一句话最恰当地概括它的美学品格,我认为就是: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