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踏遍青山(第1页)
第一辑踏遍青山
品味东坡故居的风水
我终于来到苏东坡(苏轼)的故居了!
1989年我第一次来到成都,就有心访苏东坡的家乡——眉州,却因时间不够,未能去成,然而访眉州之梦一直在我心里。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这应感谢四川大学的潘显一教授,他邀请我来川大讲学,并在讲学完毕之后,亲自开车送我来参观眉州苏轼的故居。
小车进入了眉州,街道宽阔,屋宇整洁,绿树鲜花精心点缀着一个个住宅区。眉州给我的第一印象竟是这样的美好。潘说,三苏祠快到了。我屏住了呼吸,有点紧张起来,在我,访三苏祠就是朝圣。
三苏祠是在苏轼的故居基础上扩建的,因此,说是苏轼故居也不差。这样的地方产生了父子两代三大文豪,确是中国历史上,不,世界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风水宝地。三苏祠神奇在哪里?
走近大门,三檐歇山顶的大门,门上悬着“三苏祠”三个大字,这是清代著名书法家何绍基的手笔。
一副对联跃入眼帘:
一门父子三词客
千古文章四大家[1]
真好!对联当然只能是概而言之,其实,它远不足以说明苏氏父子的成就,特别是苏轼的成就。也许正是有了苏轼,人们才称道苏氏父子。同样,也正是因为苏轼,人们才特别看重这三苏祠。
如何概述苏轼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是一个难题。但有一点是公认的,按中国知识分子的理想模式,在人生实践上做得如此完美如此成功的,恐怕没有人能与苏轼比肩。儒、道、法、玄、佛、禅、易诸家,苏轼出入其间,游刃有余;诗、词、文、赋、书、画、琴众艺,苏轼无一不精,诸多第一。为政,杭州为官,泽被至今;为词,创豪放一派,别是一家;为文,论理抒情,堪称圣哲;论书,雄浑雄健,“四家”之首;作画,创文人画法,后代所宗。特别值得让人尊崇的是他的人生哲学,既效天行健,又乐天知命,既治身严谨,又放浪形骸。苏轼珍惜生命,热爱生活。忧国忧民之忧,只是他生活之粗,乐生乐游之乐,才是他生活之精。苏轼留给后世的遗产,其精美,其丰富,居于中国诸多优秀人士的前列。
苏轼在生,就有众多的赞美者、跟随者、效法者,这其中也包括仁宗、哲宗、神宗三代皇帝,他去世至今,已有一千多年,其“粉丝”足以形成了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此河还在不断地扩大,且奔向未来。苏轼是真正的不朽者!
一位这样伟大的人物,其出生也如普通人,其在世也如普通人。可不,这苏轼的家,就是这样的普通宅院。
跨过门槛,进入大院,两棵高大的银杏树出现在眼前,树干上一条条的筋络,鼓胀着,仍在喷涌着力量,树冠遮盖着一大片天空。苏轼是1100年去世的,距今约一千年,这树应是与苏轼同时的。
瞻仰着这棵大树,忍不住试着去抚摸它的枝干,内心顿时掀起大浪。历史仿佛瞬间复活。没有风吼雷鸣,没有金戈铁马,寂静中,我清晰地看到一个时代在向我走来,走在最前头是苏洵,两旁是苏轼、苏辙,其后,是范仲淹、晏殊、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黄庭坚、秦观、晏几道……众多的伟人出现,像长河奔腾,像峻岭绵延,那是中华民族最为辉煌的一个时代啊,它始于宋仁宗,而终于北宋最后一位皇帝——宋钦宗。当年,宋仁宗钦点苏轼、苏辙两位进士,十分得意地说为后代子孙准备了两位宰相。苏轼、苏辙后来并没有做到宰相,北宋宰相级的人才并不缺,早于苏轼的范仲淹、富弼,与苏轼同时的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文彦博都是宰相之才。苏轼没有做上宰相,于他本人也许是憾事,但是于后世,却是幸事,正是因为他没能做上宰相,才有那么多的闲暇时间,写诗著文,论书作画,为后代留下极为宝贵的精神财富。
文星闪耀,宛若星河,苏轼只是这星河中最为闪亮的一颗。它之所以最为闪亮,是因为有这样一条星河。苏轼与同时代诸多优秀人物的关系是复杂的,有的是朋友,有的是师生,有的是对手:或先为敌,后为友,或先为友,后为敌。种种复杂的关系于苏轼的人生来说;有悲有喜,有苦有乐,一言难尽。它造就了苏轼的坎坷,也造就了苏轼的精彩。如果没有许多的优秀人物与他同台“唱戏”,苏轼也就不能成其为苏轼了。
欧阳修是苏轼的伯乐。宋仁宗嘉祐二年,时为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的欧阳修是这届进士科举考试的主考官,在众多优秀的试卷中,他一眼看中了苏氏兄弟的卷子,将苏轼点为第二名,苏辙点为第三名。据说,苏轼本应为第一名的,不想,欧阳修误以为这试卷是他的学生曾巩所为,为了避嫌,将苏轼的文章判为第二,后来得知真相,后悔不已。礼部复试时,苏轼才为头名。欧阳修对苏轼的才华十分赏识,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一头地。”如此爱才,为天下主政者之楷模。苏轼何幸,得遇欧阳修。苏轼之成为苏轼,这欧阳修的慧眼,更重要的是这胸怀,不是第一重要吗?
有意思的是,苏洵见两位儿子的文章受到欧阳修的赞赏,也将他的文章送到欧阳修的案前,苏洵虽然未参加科举,欧阳修还是将苏洵的文章读了,也赏识不已。
得遇欧阳修,苏氏父子幸矣!
王安石与苏轼的关系也是很让人感慨的。王安石是大政治家,也是大文学家。论这两重身份,王安石均不在苏轼之下。王安石时为宰相,发动了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变法运动。苏轼其实并不完全反对新法,但他指责王安石“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又写诗讥刺新法,王安石自然十分恼火,将他逐出朝廷,放到黄州这么一个小地方做一个小官。谁想到,王安石的变法没能推行多久。内外交攻之下,王安石不得不辞去宰相之职,退隐南京做寓公了。此年,苏轼由黄州调任汝州,路过南京,王安石得知这信息,骑个小毛驴,去长江边上迎接苏轼。此情此景,让苏轼感动。王安石毕竟是大学者、大政治家,胸怀之宽广不是一般人能够达到的。
试想想,苏轼在世时,政治地位、文坛地位比他高的是这样的人,不是苏轼之幸么?平心而论,欧阳修、王安石均是第一流的大学者,至少在文学成就上他们并不弱于苏轼。如果他们没有海一般的容人之量,苏轼就没有发展的可能;如果遇到阴险的小人,那苏轼不要说发展,说不定连命都丢了。
中华文化中自古就有文人相轻之坏风气,不过,也有文人相重的好风气。在北宋苏轼时代,文人相重的风气看来是占上风的。苏洵是乡下一老者,虽然文章写得好,但无一官半职,当朝的文章大家却没有人瞧不起他。他来到京师向朝廷献上《权书》等文章后,深得元老重臣的器重。权臣韩琦在私宅设宴款待苏洵,受邀的有枢密使欧阳修、宰相富弼和文彦博。如此尊重人才,以文取人而不是以权取人,今日看来,都觉得难以理解,而在宋代则为常事,似没有人大惊小怪。
不是要寻苏轼成才的原因么?这风气基本还算健康的文坛、政坛应是重要的一条。说到宋代文坛、政坛的风气,皇帝其实是最重要的,宋代的皇帝谈不上大才,李世民那样雄才大略的皇帝,一个也没有。但有两个突出的优点:一是爱才,二是不杀大臣。苏轼在政治漩涡中沉浮,可谓饱经沧桑,但皇帝还总记挂着他,实际上在保护着他。特别有意思的是,苏轼因反对新法,贬在密州为官,中秋节时想念弟弟苏辙,写下著名的《水调歌头》。此词很快流传开了,也传到宫内,宋神宗看词后,赞叹不已,对其中“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二句尤为感动,说,这苏轼终是忠臣,尽管放逐在外地,也不忘君。在三苏祠,我看到一幅壁画,是清代邹一桂的画,画题为《金莲烛归院图》,画上有皇宫太监掌着灯躬身送苏东坡的情景。我知道,这是有一个故事的,故事大抵是:苏轼被皇上召进宫,论诗谈词。出宫廷时,遇宣仁太后,宣仁太后是神宗之母,她也十分喜爱苏轼的作品,特意让太监掌灯送苏轼出宫。此故事足以说明皇家对苏轼文才的看重。宋代重文,代代皇帝均是文艺爱好者,有些还称得上文艺大家。这种文化环境有利于苏轼的成长。
穿过三苏祠的前厅,来到飨殿,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显眼的柱廊,朴实得不能再朴实,却是真正的生活化。进入殿堂,正中是苏洵的塑像,两旁分别是苏轼和苏辙的塑像。怀着崇敬之心,瞻仰三位文豪。值得注意的是,苏洵塑像头上有一块匾,匾上有“养气”二字。这让我马上想到孟子说的“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气”——中华文化中多么重要的一个概念,它相当于精神,但没有精神的抽象。它像朝霞,光辉璀璨;像春光,姹紫嫣红;像大海,涵盖天地。苏家出了苏轼,苏洵功不可没,有其父,必有其子。苏家良好的家庭教育造就了苏轼、苏辙这样的人才。苏洵先祖为唐朝著名诗人苏味道,原籍河北,迁至四川,已历几代了。这样的家庭称得上诗书传家了。苏洵如何教育他的子女,具体情况我们了解不多,但最为根本的一点是以身作则,身教重于言教。父母是儿女最好的老师,这“最好”,就好在他们是儿女的楷模。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母必有其女。久久地望着神龛上苏洵的塑像,我为这位伟大的父亲而感动。作为文学家,苏洵诚然是成功的,他的文章进入唐宋八大家之列,但是,对于他来说,最成功的事业是培育出了苏轼这样的旷世奇才。苏洵是第一流的文人,更是超一流的父亲。我想起苏轼的传记中有这样一段故事。苏洵带着两个儿子出川去京城参加科举考试,途经三峡,壮丽的自然风光,引起了苏洵的音乐情趣,他取出琴,面对山川,弹奏起来。他的两个儿子苏轼、苏辙为父亲的琴曲所感动,各自赋诗一首,抒发少年情怀。琴曲虽然不留,但兄弟俩的诗尚存。读此诗,想象当时的情景,那琴曲似在耳旁响起……
在当今的教育中,家庭教育是最遭忽视的,殊不知,这于人的成长最为重要!
转过前殿,来到后花园。这里的风景别具一格,比之前殿的严整,这里就显得松散多了,一条小溪,弯弯曲曲,小溪中,有一块小洲,花木繁茂,花木中有几位女子的雕塑,那是苏家几位著名的女子,一位是苏轼的姐姐,后来误传为苏轼的妹妹,有人编出非常有趣的故事,说是苏小妹与苏轼比才华,还有三难新郎等。最让我们关注的是苏轼的妻子王弗,她的塑像在群塑中比较醒目,事实上,王弗在苏家的地位也较别的女子要高。王弗知书达礼,堪为苏轼知音。据说,苏轼读过的书她都读,有时,苏轼将读过的书忘记了,她可以将书的内容叙述出来。苏轼进京赶考,对妻有些依恋,王弗却道:“男儿志在四方,何必惬意守妻房。”苏轼在凤翔为官时,有个叫章惇的人曲意巴结苏轼,王弗知道后,提醒苏轼要当心。果然此人后来成为陷害苏轼的小人。如此明白事理又性情温婉的妻子,苏轼哪能不疼爱?不想天不假年,王弗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十年后,苏轼写下著名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二记梦》,怀念亡妻。诗中云: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情之真切,境之凄美,意之幽深,在浩如烟海的悼亡诗中堪称翘楚,千秋之下,感人肺腑。苏轼的第二任妻子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王闰之伴随苏轼二十五年,这二十五年正是苏轼宦海风波的年代,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或回京师,或贬僻壤,贫穷时甚至自己种菜养鸡。王闰之也是没福,早于苏轼七年去世了。对妻的早逝,苏轼不胜悲痛,他写道:“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这里,还要说到苏轼的侍妾——朝云,这是一位钱塘女儿,从苏轼在杭州起,一直跟随着苏轼,直到海南。别看朝云只是一位侍妾,也算得上苏轼的知音。有这样一则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