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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久的忆忆洪毅然先生(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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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先生工作地距敦煌不是太远,我想他应该对敦煌有所研究,在得知他确有一个敦煌艺术研究稿本后,就迫切地想出他这本书,不久,收到洪先生的回信,信中说此稿“今天看来,许多见解都已陈旧过时,所以,私心颇不欲再拿出去。难却盛意,仍遵命另包挂号寄上,请您无妨先一过目,然后斟酌是否值得印出吧,好吗?”虽是极温和的几句话,却极有分量,让我反复掂量:是谦虚吗?是,又不全是。更多的是一位学者的良知,是对学术的尊重,对读者的尊重。当时,出书不易啊!如今的学术界朋友可能想象不出20世纪七八十年代出书的艰难。我当时为出版社的编辑,郑重地向洪先生组稿,按常规,他应是满口答应才是,对于自己的书总只有说好话的,哪能说这“见解陈旧过时”这样的话!说实在话,在我的编辑生涯中,这样的事也只碰到过这一回。

1984年,基于全国由“五讲四美”推动而出现的美育热,也基于《美育》杂志办刊三年在全国已经有一定的影响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我向湖南省出版局提出举办全国美育会议的建议。此建议很快得到湖南省出版局的批准,于是在这年的十月,以《美育》为唯一的主办单位,在湖南省张家界举办了全国第一届美育会议。诸多美学名家出席了会议,其中有王朝闻、洪毅然、蒋孔阳、朱狄、聂振斌、李范、蒋冰海、张瑶君、卢善庆等,盛况之空前让人至今忆来仍心潮澎湃!

与会学者先是来到长沙,在湖南宾馆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们这一行七八十人分乘大客车、小汽车向着张家界出发。时当十月,艳阳高照,金风送爽,大家的情绪分外高昂,一路上谈笑风生。洪先生兴致很好,他试着问我可否知道湖南桃源一位名叫袁彩云的医生,我说,认识啊。他高兴极了,说他患白内障,想找袁医生看看。我说没问题,今晚我们会住在桃源,我陪你去看袁医生。当晚我陪他去看了袁医生。袁医生检查了他的眼睛,提出治疗方案。洪先生很高兴,说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

第二天下午,我们到达张家界。会议开了好几天,散会后我又陪部分学者去参观岳阳楼、君山。洪先生是其中一位。洪先生离开岳阳后,去武汉大学开一个会,然后去了成都。他在成都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到关心的几件事:

请与常德师专的讲习班负责同志商量一下:A。我的讲课记录,最好能把整理稿寄我亲自核对一下!B。我希望能得到讲习班的全部讲义(讲义费当照数汇奉不误)。拜托!拜托!

另外,《纪要》如已定稿,打印出,亦请赐寄!《倡议书》不知已发表否?(因旅中阅报不便,迄今未见,如已发表,也请告知是在何报,何日,以便查阅)

这里说到“讲习班”的事,有一个原委:全国美育会议筹办时,我考虑到这次会议与会的学者档次高,就与常德师专中文系商量,拟在会议期间,在会场附近办了一个高级讲习班,请与会的专家讲美学。这利用会议办班,在全国是首次。洪先生会议期间给讲习班讲了好几堂课。他在信中提出要他核对他讲课的整理稿。洪先生对此事急,是因为他担心整理稿有错误,贻误读者。信中,洪先生还说希望得到全部讲义,他是诚心地希望从这些讲义中学到或者知道一些东西的,作为大学者,能有这样的学习的态度,也殊为难得。

洪先生说到的《纪要》是我们这次美育会议的纪要,做这样一个纪要,旨在让社会上重视美育。洪先生写这封信是11月8日,距会议结束不过20来天。洪先生对它的发表就如此关切,老人家对于美育事业的拳拳之心,感人至深!

洪先生是大师级的学者,他晚年几乎将他的全部精力放在美育上,他不仅关心《美育》杂志,也关心一切美育活动。他晚年最重要的著作是《大众美学》。这本书的社会影响很大,再版过多次。洪毅然自己也看重这本书,他在给我的信中,多次谈到这本书,我知道,洪毅然的心思其实也不在这本书,而是在美学的大众化事业。于是,我让我编辑室的一位编辑写了一个专访:《让美学走到群众中去——访美学家洪毅然教授》,发表在1984年12月23日的《湖南日报》上。时下,美称得上泛滥了,但能说得上美已经大普及了吗?好像不能,因为美学并没有走到群众中去。一些人哪里懂得美?只是一味地追风罢了,诸多的丑乃至恶借时髦、性感、艺术之名,招摇过市。洪先生在他的《大众美学》中提出“赝牌美”这一概念,如今举目望去,“赝牌美”比比皆是。记得洪先生在书中说到他的一次经历,某天,在公园里看到一位少妇带着孩子在玩,那少妇面容俏丽,打扮随时,称得上漂亮。可是,一会,因为孩子犯了一个小错误,那女子立即花容变色,面目狰狞,猛打孩子。洪先生说,顷刻,他的感觉变了,强烈地感到这女子丑。洪先生的意思是爱是美的灵魂,一个人当其爱心没有了,其形象就再也谈不上美了。

我与洪先生最后一次见面是1985年8月,洪先生主持的甘肃省美学学会与全国美学学会在敦煌办一个讲习班,洪先生邀请我去讲一次课。我哪有讲课的资格?只不过是洪先生抬举我,给我一个赴敦煌的机会罢了。这是我第一次参观敦煌,看了好些平时不开放的洞,收获良多。敦煌的讲习班还未结束,我就与李泽厚、齐乙、张瑶均等先生随洪毅然先生去兰州了,洪毅然先生在兰州尽地主之谊,将我们的生活安排得熨帖。我们在兰州街头吃牛肉面,买水蜜桃,逛商店,相当潇洒。随后,洪先生又安排我们去参观刘家峡水库、炳灵寺、青海塔尔寺。参观完青海塔尔寺,我就从青海直接回长沙了。后来,接洪先生的信,信中说“前番来游西北,诸多不周之处,实深抱歉,当希原谅为幸。您从西宁竟未返兰州,特别感到失望——我和邢同志原本都等着您的哩!”还能说什么呢?我只感到心像融化的蜜在弥散开来,甜,又略感着酸。我想哭。

1989年6月我去浙江大学教书去了,到浙大不久,我就给洪先生去了信,很长时间没有收到回信,正在焦急间,收到一封来自西北师范大学的信,信封落款为“洪”,然而拆开一看,却不是洪先生写的,是他的学生代笔。此学生没有署名。信中说:

尊函接读已久,毅然师因一直欠安而迟迟未能奉覆,甚歉!乞谅。对您赴浙任教一事,先生颇感欣喜,并志祝贺,愿一切顺利!

先生常谓:

正是您这样的一代中青年在支撑着民族文化事业,推动着社会的前进。

礼!

学生某某代表,谨上,1989。9。22。

先生不幸罹沉疴,自己尚不知,现在兰州陆军总院

捧读这信,手在发抖,心在发痛。我赶紧给先生寄去了表示安慰的信,然而我再也得不到回信了,不久,得到消息,洪先生已经永远离我们而去了。

自1980年6月与洪毅然先生相识到洪毅然先生离世,我们交往九年,相继在昆明、长沙、厦门、兰州等地聚会过,通过近二十封信。十几年来,洪先生在我心中的印象依然十分清晰,就仿佛他还活着。先生是以他的全部人格力量影响着我,感染着我。先生才华横溢,思致风发,他36岁就出版美学专著了,对于一位学西画出身的人来说,实在了不起。洪先生是大学者,晚年乐于做美学普及的工作,热衷于美育,也是让人十分钦敬的。说实在话,他完全可以也许也应该去完成他的煌煌大作《敦煌艺术研究》,然而他却将精力放在写《大众美学》上,对此我一直不能充分理解。我想,如果我问他,他定然有一番大道理在。洪先生长我三十来岁,是我的父辈、师辈,他一直也像父、师一样关心我,指导我,然而他更多的是以同道、朋友的身份支持我,帮助我。与他通信、谈话,我总觉得很轻松,很自由,很温暖。我常想,如果他还能多活个十年,对于刚进入大学教书行列的我,又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我会从他那里获得多少为师之道、为学之道啊!然而洪先生竟匆匆地走了,没等到我向他汇报作大学老师的体会,实在遗憾啊!洪先生是我遇到的少数德学两馨的师长,像他这样的有德者,智者,我想,即使在另一个世界也会获得许多的敬重!

2012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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