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格纳在中国接受之我观序刘雪枫朝圣瓦格纳的拜罗伊特(第2页)
我写这篇长文是抱着在我国舞台上或音乐会上也能听到瓦格纳歌剧里的歌唱的心愿写的。这是因为回国后,在剧院里,在音乐会上,在电视节目中,我能听到的歌剧节目还是老一套。它们主要局限在威尔第、普契尼的歌剧曲目上,开口一唱便是《茶花女》的饮酒歌,其余的就像《绣花女》(我国曾流行错译为“波希米亚人”)的咪咪啦,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中伯爵的小书童凯鲁比诺求爱歌啦,罗西尼的《塞维利亚的理发师》啦,不一而足,充其量再加上一个比才《卡门》中的“哈巴涅拉”。让人最感到尴尬的是开独唱会时,时不时总有一个得过什么奖的男中音走出来用鹦鹉学舌的意大利文,唱《塞维利亚的理发师》里的费加罗那如急口令般的花腔滑上又滑下,唱的人卖尽了他的力气,显尽了他的技巧,但底下听的人有几个人欣赏得了?不少人觉得滑稽可笑,至多说他模仿得“很像”、“很逗”。瓦格纳的曲目呢?没有,一个也没有!
我用心写的介绍拜罗伊特瓦格纳歌剧节的长文在《音乐研究》刊登出来了,编辑把它用小字排在杂志的后半部,印刷错误连篇,封面上也没有把我这篇文章的题目标出来,发表以后没有任何反馈。
好了,刘雪枫来啦!1997年由他单枪匹马发起,推动,组织出版的两卷《瓦格纳戏剧全集》(中文本)和读者见面了。我还从没有见过像他那样的催稿人!不知哪一位热心人的推荐,要我负担起《纽伦堡的工匠歌手》的翻译,我是个文字的慢手,按期交不出稿来。这位与我还是初交的朋友,居然到我家来坐等,陪着我开通宵夜车,直到第二天清晨把我完成的初稿取走。我当时就想,要是没有像他这样一位执着的瓦格纳爱好者当主编,那《瓦格纳戏剧全集》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是出不来的。
书出来了,专搞音乐的音乐老师,爱好西方古典音乐的朋友,藏在各个角落的瓦格纳爱好者、发烧友,从四面八方打电话来与我通话,他们说,过去听过瓦格纳,有的在国外还看过舞台演出,都不甚了了,现在对着全集的译文看,喔,都懂啦!有的说,想不到在瓦格纳歌剧的背后还藏着那么多的深文大义呢!一时,使我感到周围瓦格纳的存在,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和兴奋。显然,全集中文本的出版使在中国一直处于死寂状态的瓦格纳被吹了一口仙气,瓦格纳在中国渐渐获取了生命。那两卷中文本的《瓦格纳戏剧全集》是名副其实的全集,因为他早期的剧作《仙女们》、《禁恋》和《黎恩济》(这是他的成名之作)这三个剧—根据瓦格纳的遗愿不能作为演出节目在他一手打造的“拜罗伊特歌剧节剧院”正式演出—也收了进去。
不久,有人到法兰克福书市出差,带上了这份礼物和我写的短简,其中介绍了瓦格纳各个作品的译者和全集的主编人刘雪枫,由著名的历史悠久的朔特(Schott)音乐出版社转交到沃尔夫冈·瓦格纳(已故)的手中。这位“绿丘”的主人立即给我写了一封回函,一方面要我对主编刘雪枫和全体翻译者转达他的感谢,另外他向我这个熟人致以个人的祝贺和评论,他说我译的《纽伦堡的工匠歌手》是瓦格纳所有的歌剧中最难译成外语的,因为这个剧本里有许多的文字游戏和民间谚语及典故,他套用了剧中的一句台词,说,“这里可以清楚看出,一个中国人能够做出些什么”。我听了他的夸奖受宠若惊,但我写信给他说,译是译出来了,中文如何还得中国人来判分呢!这样的互动局面显然是由刘雪枫同志主编的这本全集促成的。接着听说,汤沐海指挥上海乐团上演了《漂泊的荷兰人》。
雪枫同志从沈阳调来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负责《爱乐》杂志的主编工作,他在担任主编工作期间,含辛茹苦,与编辑部同人一起,克服困难,把《爱乐》杂志越办越大,拥有的读者也越来越多;在他的主持下,组织并刊登了许多关于瓦格纳的稿件。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于是,他通过我的介绍和以他主编翻译的《瓦格纳戏剧全集》(中文本)两卷作为“入场券”,于2002年8月21日至27日进入了他久已盼望的拜罗伊特“绿丘”上的专演瓦格纳歌剧的“歌剧节剧院”。他看完了包括《尼伯龙根的指环》在内的该届歌剧节全部曲目的演出,并受到“绿丘”主人瓦格纳之孙沃尔夫冈的友好接见,得到沃尔夫冈关于在中国上演瓦格纳歌剧的忠告和建议。第二年他以他自己的勤奋和能干打开了道路,又两次去拜罗伊特观剧和游览。他在这三次访问拜罗伊特的基础上,写出了这本十万字的书稿,题名为《朝圣——瓦格纳的拜罗伊特》。我看了雪枫同志这本书,为他对瓦格纳歌剧的赤诚之爱所感动。德国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的大戏剧家豪普特曼(GehardtHauptmann)的名字在我国并不陌生,他早期写的现实主义的《织工》和晚期写的象征主义的《沉钟》在我国都产生过影响,他写过一本有名的散文集叫《炽情之书》(BuchderLeidenschaft),我看了雪枫的这本书,禁不住想起这本书是另一本“炽情之书”,这本书里表现出来的他对瓦格纳歌剧的热爱已经燃烧到白炽的程度。
雪枫同志把他的书命名为《朝圣:瓦格纳的拜罗伊特》,可见他对瓦格纳的爱好达到了崇拜的程度。“朝圣”(Pilgerfahrt)二字实际上已有瓦格纳本人使用在先;当他在巴黎生活潦倒时,为了赚几个糊口的稿费钱,做起狗逮老鼠式的事,被迫写起小说来了,其中之一,就是由我国歌德专家高中甫同志译出的那篇小说《朝拜贝多芬》(收人民音乐出版社唯民编《贝多芬论》),瓦格纳崇拜贝多芬—或者确切一点说:他崇敬贝多芬,这是尽人皆知的。雪枫把他三次拜罗伊特之行称之为“朝圣”,这表明了他也像瓦格纳崇敬贝多芬那样崇敬着瓦格纳。
我个人是不太赞成动不动把对某一个音乐家的爱好,哪怕是对一个伟大音乐家的爱好、尊敬,乃至敬畏,说成是“崇拜”。因为在我看来,音乐是一种艺术,但它也是一种科学,音乐诉至于听觉,它是一种感情的艺术,优美的音乐能使人陶醉,乃至于飘飘欲仙。但瓦格纳本人主张应该将“感情的陶醉”(Gefühlsger?usch)改变为“感情的理解”(Gefühlsvert?ndnis),我认为瓦格纳的见解是深刻和正确的,所以将某一个音乐家当作偶像采取“崇拜”的态度为我所不取。
既然如此,我为何又为雪枫的这本书名为“朝圣”两字的书写序呢?是因为照顾朋友的情面?还是为了时下屡见的那种吹捧?当然不是,我是不会去做那种违反本性的事的。我之所以写这篇序,是因为刘雪枫同志对瓦格纳音乐的爱和追求是出自于至诚,“朝圣”二字他并非用来为了包装,为了制造轰动效应,而是反映了他对瓦格纳上述的那种强烈的爱好和追求。在我看来,“朝圣”二字是我这位朋友对瓦格纳音乐怀有天真的热情说的过头话,这种对瓦格纳讲过分热情话的大有人在,那曾天天右手抱着马克思的《资本论》,左手抱着瓦格纳的总谱到大英博物馆去钻研的青年萧伯纳就讲过;那《约翰·克里斯多夫》和七卷关于贝多芬的音乐巨著的作者罗曼·罗兰,在年轻时也曾讲过。但在德国不是到现在还有那种狂热的“瓦格纳分子”吗?这种狂热分子听到谁要说瓦格纳不好,或说出与他们理解的瓦格纳不同的话,就要跟你争得脸红耳赤,甚至赏批评者以老拳,持不同意见的瓦格纳迷之间打群架常有所闻。萧伯纳也罢,罗曼·罗兰也罢,由于他们在青年时代出于对瓦格纳的歌剧理想—这种理想是在他们所处的1848年欧洲社会的革命氛围和空想社会主义的思潮中形成的—的共鸣,以及出于对他大刀阔斧地将传统歌剧进行革新的佩服,于是他们用崇拜的口气说出一些对瓦格纳赞扬的话;以后,他们的见识广了,阅历深了,思想更成熟了,对瓦格纳的态度也会显得冷静了。我相信刘雪枫也会如此。
海涅是我们大家熟知的德国浪漫主义诗人,他除了写诗以外,喜欢写游记;游记和诗是海涅文学创作的两翼。他一生写了七种游记,海涅生前把这些游记编成集子,称为《旅行图画》(Reisebilder),其中之一《哈尔茨山旅行记》为我国著名诗人和日耳曼文学爱好者冯至以优美的散文译出,闻名遐迩。我看了我的朋友刘雪枫的这本书稿,不禁想起了海涅的《旅行图画》,因为雪枫的这本游记显现的特色—那种对过程夹叙夹议,对人物和场景采取聚焦描写(特写镜头),描写时还常穿插对话的方式,使画面呈现动态和戏剧性而引人入胜—这是海涅写游记常用的方法;再有,作者刘雪枫对自己的所见所闻像海涅一样并非超然物外,而是把自己摆进去。海涅对旅途中对所见所闻,进行幽默的叙述和爱憎分明的讥刺和评论,雪枫同志的这部游记中也是这样,他写的散文不仅做到了情景交融,而且做到了情理交融。这是典型的海涅的游记写作方法。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所有对细节的生动描写和侃侃而谈的议论都不是无的放矢的,而是归结到写书的基本目的,即雪枫最终要向我们介绍这世界闻名的“拜罗伊特歌剧节剧院”演出的真实面貌和他个人对两次歌剧节的演出的观感。他这样做,他的旅行记就变成了一篇篇对他经历的两届瓦格纳歌剧节的乐评文章。海涅《旅行图画》的可贵之处并不只是他对旅途见闻的优美的、充满诗意的、栩栩如生的描写,更重要的是他在每幅“图画”里夹杂的政论和时评—他在旅途中看到的时弊、愚蠢的封建思想和傲慢的普鲁士精神,遭到他无情的揭露和鞭笞。就此我认为,雪枫同志不仅通过他这本书向我们介绍了瓦格纳和举世闻名的“拜罗伊特歌剧节剧院”的两届演出,而且为我们树立了通过写游记文章进行音乐评论的一个范例。
雪枫同志对音乐有高度的敏感,但他是在北大历史系学历史出身的,他对事物的观察自然有敏锐的历史感。谈瓦格纳只凭音乐感,而放弃或减弱对这位音乐家的欣赏和观察时的历史感,是不能得到真正的瓦格纳的。这条原则对研究和欣赏所有的音乐家都适用,对瓦格纳尤其如此。如果要对雪枫同志从事瓦格纳的普及、介绍以及研究工作提什么忠告的话,那就是,请这位音乐爱好者不要忘记自己学过历史这一优势,加强对作品和作曲家历史角度的表述和分析。
感谢你,雪枫同志!你把瓦格纳带到了中国。祝愿你把瓦格纳正确地介绍到我们中国来,使我国的广大听众和音乐专家通过对瓦格纳的聆听和研究,将对音乐的欣赏和创造提到一个新的高度。
[1]该书由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10月出版,本文在已写序言基础上稍作文字修改和补充。
[2]德文:Ichwei?genau,wasiaschesteckt。
[3]乐剧(Musikdrama)一词并非出自瓦格纳本人,对此,瓦格纳在1872年曾写专文《关于乐剧的命名》表达观点。此文明确说明,他歌剧创作的目的是为了表现戏剧,音乐是表现戏剧的手段。但不顾他对“乐剧”一词表示的不满,人们还是在各种著作中称他的歌剧为“乐剧”。
[4]“表征动机”德语原文“Leitmotiv”,我国长期以来按英语译名“Leadingmotive”误译为“主导动机”,德语复合词组成部分“Leit-”在此处并无“主导”的意思,而是含有“引导”或“引领”的意思,如德语“Postleitzahl”便是中文的“邮编”。《尼伯龙根指环》第一剧《莱茵河的黄金》有30多个表征动机,《指环》全剧有80余个表征动机。
[5]瓦格纳创作的歌剧共有十个。
[6]20世纪60年代有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张洪岛先生编的《欧洲音乐史》,内第四章专辟一小节介绍瓦格纳,但此书内部印发,不公开发行。
[7]将“Festspielhaus”译为“节日剧院”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