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都翠微峰一02(第3页)
彭任妇似乎是个能干的女人,长于治家理财。据叔子说,彭任隐居,又不事生产,先人所遗田亩租税、出入征赋及米盐细碎,都由其妇主会计,“默识数目,不用簿籍,久而不遗忘”。此妇也“日亲操作,常粥饭参半,衣少完好者”(《彭母温孺人墓志铭》,《魏叔子文集》卷一八)——诸妇的辛苦与贫窘,像是大同小异。
叔子之妇谢秀孙较为特别,乾隆六年刊本《宁都县志》卷六《人物·列女》有传,近人编纂的《翠微峰志》“人物”一章也有传,是易堂诸妇中入志的仅有的人物。据说谢氏“著有《季兰诗词稿》,流行于世者有五言古诗两首,七言绝诗(按应为绝句)一首”(《翠微峰志》第142页)。其他诸妇或许也有诗作,只是终不能如诸子、诸子弟的诗文那样,刊刻流传罢了。妇人们的声音,总难达于闺门以外。
这些妇人,她们的苦乐悲欢,即使与她们的外子或也难以相通。遗民只是男人的身份,妇人们所得到的,则是由此而来的困窘。当着诸子在山中纵谈古今、诗酒唱和的时候,这些无缘参与其间的妇人女子,或许正在为生计而操劳,她们不大会分享其夫对于易堂的那份感情的吧。至于诸妇间的关系,也像是并非一味地亲密。据叔子的《先嫂邱孺人墓表》,翠微峰上,“易堂诸女妇常相过游嬉”,而伯子妇却闭门不出(《魏叔子文集》卷一八),独守了一份寂寞。
24
你由上文已经得知,易堂诸子的山中岁月并不枯槁。山下、山外的杀戮,未必就破坏了他们的好兴致。
叔子的诗作得不好,性情却无疑是诗人。正是就性情而言,叔子决不宜于充当所谓的“山泽之癯”。他偶尔也自称“山林之人”、“穷岩之士”,不过随手拣拾来的熟烂话头而已。由他与季子的精心营造庐舍,就不难令人想见处境心境的从容宽裕。那些建筑尽管不如其人的文字能行远留久,却是他们各自生前的得意之作,切实地润泽过那些山居岁月的,也应当作为魏氏兄弟饶有情致、热爱生活的一份证明。
叔子有志于用世,却不放弃营造诗意人生。他说:“古人云:及时为善;又云:及时行乐。不为善则失天地生人本意,不行乐则劳苦寂寞,无有生之趣。两‘及时’俱少不得。”(《里言》)季子则对遗民好说的“俭德避难”有别解,他对朱子训“俭”为“敛”颇不谓然,说:“‘俭德’故妙义,亦何必‘敛’乎?”(《朱容斋八十一岁赠言序》,《魏季子文集》卷七)
叔子有癖,不但癖花木,癖园林庐舍,甚至好美食美色。太多嗜欲,无论在粹儒还是佛徒看来,其人的难以入道,都是无疑的,叔子却将他的嗜欲,表达得一派天真。面对贫窭的朋友,他不免自惭,却仍然忍不住夸耀道,自己“居翠微山中,桃、李、梧桐之花高于屋,高竹成长林,庭中有周轩曲槛,槛前方池二丈,池上有露台游眺之乐”,承认自己“性好治居室,又不能三五日不肉食”(《答杨友石书》,《魏叔子文集》卷五)。叔子、季子处遗民,不取徐枋、李天植式的自甘枯槁,固然出于性情,也应因了道德自信——不以为“节操”应当以放弃生活趣味为代价,这一点也见诸对于翠微山居的始终经营。
居室环境,叔子的确很在意。他在书札中,不无得意地提到勺庭“新甃”,“净几明窗,心绪恬豁”(同卷《答曾君有书》)。甚至西洋的宫室也令他着迷。他曾将一幅“泰西宫室图”悬挂在勺庭中,“日视之,尝若欲入而居者”(同上)。他解释说,自己“性好宫室园亭之乐,而贫无由得,每欲使画工写放古人名第宅,或直写吾意所欲作,故于此画最为流连”(同书卷一二《跋伯兄泰西画记》)。上文已经说到,不但季子,季子之子竟也“喜兴作”,自说“室庐器皿多于他物”(《析产序》,《魏昭士文集》卷三)。倘若生在近代,魏氏一门或许竟会以建筑、园林设计名世,也未可知。
赣南春早,还在腊月,叔子就已经着手“艺植”,以至“晨兴课童奴,亭午未曾息”(《乙巳正月雪中送门人熊颐归清江》)。他自己说“生平僻于花,于桃尤甚”(《树德堂诗叙》,《魏叔子文集》卷九);还说“兰花吾爱汝”(《过刘氏竹园同林确斋骆樵客江玉仲》,《魏叔子诗集》卷六)。朱彝尊“性癖好竹”,说竹“有君子之守”,且“类夫豪杰之士”(《看竹图记》,《曝书亭集》卷六六)。叔子癖好桃花,与操守与豪杰都扯不上关系,不过癖好而已。这份情欲使叔子的心柔软,尽管看起来与“志士”不大相称。
颜元的高弟李塨“闻卖桃,动嗜心,既而曰:‘一桃之微,可以丧身。’止之”(《李塨年谱》第7页)。魏氏兄弟决不会因嗜食桃子而自责,他们毋宁说是得意于这项嗜好的。
彭士望对叔子的热中于园林庐舍不以为然,认为“吾辈”癖此,器识即难以远大(《与魏凝叔书》,《树庐文钞》卷二)。叔子本人也微有不安,说自奉不能约,非处乱世苟全之道(《苟全居铭为彭立斋作》)。事实上,却并不真的愿意放弃凡俗之人的人生快乐。叔子在对他自己的情欲的既自嘲又辩护中,保存了他的“吾”;在对季子“吾庐”的诠释中,维护了别人以及他自己的“吾”。他承认自己“嗜欲深重,所谓耳目之于声色,口于味,四肢于安逸者,皆不能自克治”(《答施愚山侍读书》,《魏叔子文集》卷六),却未必真的打算“克治”,未见得不以“真率”自喜。
叔子的快乐仅由他的文字也不难感到,那文字是明亮的,没有格格不吐的艰涩,也少有晦黯不明的隐喻、暗示。方以智所欣赏的“真气”,也应当包括了这种虽严肃而不失自然的生活态度的吧。
叔子内心的柔软,在对其“内人”的态度上,有更细致的表现。
也如自说喜爱桃花,叔子不讳言“儿女情”,并不以为这情即与“英雄气”有妨。他的诗集中与其“内”有关的篇什,足以令人想象伉俪情深。
叔子好游,羁旅异地,“空闺”里的病妇,令他牵记不置。他会在诗中对她说:“汝病春常剧,凭谁验药方?”(《春早发翠微余欲轻装内人劝余重茧曰寒思吾言却寄二首》,《魏叔子诗集》卷六)他会在月明之夜因怀念病妻,而不忍闻秋虫的悲吟(同卷《申园杂兴》)。他也曾于暮雨中瞥见溪上的桃花,因遥怜其妇而黯然伤神(同卷《寒雨见松间桃花感内人病》)。甚至西湖逢七夕,也不免要念及内人当此夜的形单影只(《七夕寄内》)。
但由叔子的文字,仍然难以想象这对夫妇日常生活的情景,比如令人无法知晓其夫妻关系何以竟招致了易堂上下的不满。彭士望《与门人梁份书》关于叔子,说:“易堂之友与其伯、季、诸子、门人,率以其服内太笃,待之太过,白璧微瑕,乃在于是。”彭氏甚至写了数千百言的长信“规责”他的朋友。所谓“服内太笃,待之太过”,指的是惧内,还是过分甜蜜、缠绵不已?由文字看,叔子似乎不曾辩解,或许只是用他的顽固作了回答。直到这妇人“饿殉”了叔子,那些指摘叔子待其“太过”的朋友,才无不“神耸心折”,彭氏甚至“即柩前拜为女师”(同上)。
叔子妇的殉夫,也如在此之前伯子之子的殉其父,在易堂历史上,均不失为重大的伦理事件。此妇之殉使得叔子的亲友又有了一个机会,为叔子的道德感召力找到证明。由遥远的事后看去,这一再的“殉”,为易堂历史涂染了血的惨烈颜色。季子却以其嫂的死为荣,说“此寒家大不幸中稍足纪述者”(《答施愚山侍讲书》,《魏季子文集》卷八),甚至以之为“不幸中之幸”(同书卷九《答彭子载》),令人不禁想到《儒林外史》中的那个王玉辉(参看该书第48回“徽州府烈妇殉夫,泰伯祠遗贤感旧”)。魏氏兄弟伦理意识的迂陋,并非仅见于此。叔子、季子固然可爱,一旦遇到这类题目,却又面目可憎。
在我想来,易堂中人不能谅解叔子对其妻的缠绵,倒未见得真的以为不合于礼,更可能认为大英雄不当如是。由此也不难察知易堂内部关系中的紧张性,密集生存与相互监督对于私人空间的挤压。或许当谢氏作出绝食这一重大决定时,正是那些关于她的非议,暗中激发了她?
有理由相信,众目睽睽之下,翠微峰上的这妇人,她的孤独与寂寞是无边的(叔子《新城道上》:“独舍依寒山,旷若弃中野”)。她所承受的压力,包括了不曾生子。叔子因此而“置婢妾人凡四五”(《祭亡女文》,《魏叔子文集》卷一四),却仍然未得一男半女。“完美主义者”的叔子,志在“弥缝”天地,却有如此重大的人生缺憾,情何以堪?我在下文中还将说到,叔子之妇的鼓励丈夫远游,也为了便于他纳妾——那个时代被公认的贤德妇人,往往有如此这般的“明达”之举。叔子却还要危言耸听,说其妇性情的“躁”有妨生育,有“如彼炎方,草木枯死”(《躁戒(示内作)》,《魏叔子诗集》卷一)云云,要她去其“傲刚”,勉为“和顺”,毫不犹豫地将不育归过于其妇。真的想不出那妇人该如何忍受。由此看来,叔子看似完满的夫妇一伦,未见得没有罅隙。
25
叔子关于他的嗜好的表白,令我对于诸子的经济状况发生了兴趣。
由彭士望的《易堂记》所载各项禁约,可以想象丙戌、壬辰之间,诸子在翠微峰上的“共同生活”所达到的程度,你却仍然难以具体地想象诸子在日常生活层面的相互关系,比如他们是否“通财”。彭士望曾说他和欧阳斌元、王纲交,“有无通”(《书欧阳子十交赞后》),却没有说与叔子一班人是否也能如此。彭氏说他“佣魏伯子田,为隶农自给”(《耻躬堂文钞·自序》)——是“佣”,并非无偿地占有。季子之子世俨“售”曾灿旧居(《虚受斋记》)——也是“售”而非无偿地转让。诸子遗存的文字中,我没有看到关于互通有无、彼此接济的记述。倘若情况的确如此,是否可以认为这群士夫即使在亲密的交往中,也不曾忽略人我分际,未失冷静的分寸感?“真气”固然,但“真”非即天真烂漫。
诸子关于他们的生活来源,有一些零星的记述,尽管也如其时士夫通常的那样语焉不详。除外来的彭士望、林时益外,其他诸子均应有田产。彭任自说略有田产,“不复能别治生以长尺寸”(《分产示三子序》,《草亭文集》)。至于曾灿,叔子说其人“或自课耕以食其所获,或浮沉乞食于江湖”(《曾止山诗序》),即以田产与游幕为衣食之资。
据曾灿说,陈恭尹“擅计然之术”(《与陈元孝》,《六松堂诗文集》一四)。叔子连“耦耕”也不以为然,更不必说“货殖”。他于授徒外,兼以卖文。他后来的出游,由谋生的角度,就包括了兜揽生意,自说不免“求取猝应”,“动多违心”(《答施愚山侍读书》)。施闰章《寄祭魏叔子文》,也有“高言可市,卖文已多。心枯腕脱,寖就沉疴”(《施愚山集》文集卷二四第471页)几句。季子于授徒外,接受过浙江巡抚范承谟白金六百两的馈赠,曾出贷,权子母(《析产后序》,《魏季子文集》卷七)。而彭士望于“躬耕”、授徒、卖文外,尚从事“相地术”(《与陈君任书》,《树庐文钞》卷一)——差不多包罗了其时士人除仕宦外的主要谋生手段。
诸子中,曾氏、魏氏,称邑望族,资产可观。乙卯那年,即山居三十年后,叔子曾向晚辈说起,明亡前其家“殷富,有余田宅,衣食甘美过今日远甚”(《诸子世杰三十初度叙》,《魏叔子文集》卷一一)。但由文字中看,与东南世家著姓仍不能比拟。关于曾灿,其婿魏世俨则说,“数十年来,人所赠遗及家所故有,手挥掷白金万千百两”,不肯“以家人生事为念”,致使妻子有“继日之忧”(《同蔡舫居祭外舅曾止山先生文》,《魏敬士文集》卷六)。由家世、经济状况看,“九子”中的多数,可以看作“平民知识分子”,这一点由他们的诗文也得到了证明——与东南名士、贵游子弟确有气象的不同。即门人亦然。《梁质人年谱》说梁份“家世寒微,自占籍南丰,历七八世,中间将仕郎三人耳,曾未有一为郡邑诸生者”(第1页)。
关于“三魏”之父魏兆凤,彭士望、邱维屏都有记述。此人与本书有关的最重要的事迹,即为他的三个儿子分割财产。魏兆凤有《书三子析产后》(《魏徵君杂录·附录》),是与理财、用财有关的训示。季子为他的两个儿子分割产业,也效法其父,有一篇“析产论”,说世俗所以为的“薄产不足以遗子孙”、兄弟无争不必析产云云,都非“通论”(《二子析产序》,《魏季子文集》卷七)。而季子之子,则重演了“三魏”相让的故事(季子有子三,其一为叔子后)。季子还曾应其子之请,详细叙述了魏氏的财产状况,说他的那点“薄产”虽“微末”,“然非此不足成故吾”(《析产后序》)。季子的两个儿子世傚、世俨不愧其父的肖子,也分别为其子析产,撰序,自述所历艰辛,以为训诫(见《魏昭士文集》卷三、《魏敬士文集》卷三),俨然家风。只有置诸仍在延续中的宗法社会的背景上——即如官方对于“累世同居”的所谓“义门”的表章——上述家风才异乎寻常。邱维屏死后,其妇(即“三魏”之姊)“举所有产著之册”,以授其子,并命季子作序(即《邱氏分关序》),即使“区区之产”,也“条例缕分”,不厌其详。由此也可以解释魏氏的处朋友:朋友不妨亲如兄弟,但兄弟本不意味着财产共享。
由父辈主持为其子分割产业,当其时,应当并不罕见,真正异乎寻常的,倒是发布“析产声明”,且一论再论,以此表明了析产并非不得已,而是基于清明的理性,出自主动的安排。由其时士人文字流通、传播的惯例看,魏氏两代人关于析产的论说,已不仅仅是家族文件。
魏氏兄弟对待财产的透彻的理性,无妨于情感的缠绵。宁都并非商业文化发达之区,那份理性,不便径直用了经济生活中的变化来解释。由文集看,季子的三子也颇“怡怡”,像是没有发生“失和”、“阋墙”一类事件——未始不也多少因了父辈的榜样。应当说,析产,参与构成着魏氏兄弟的故事的背景。为时人所艳称的“兄弟怡怡”,背后隐现着一个明智的父亲的影子。
当然,判断诸子的物质生活状况,不便仅据他们本人或相互间的描述。其时有参与聚居的危习生其人,叔子曾极写其生活的拮据的,据林时益的诗,其人经营有造纸作坊,“主仆工佣”二十人(《癸卯初夏习生四十初度作此贻之》,《朱中尉诗集》卷二)。文人当做文章来作的,与事实的出入往往难免。
我试着想象诸子日常的衣履。叔子有“棕鞋茶杖笋皮冠”的诗句(《春日即事》,《魏叔子诗集》卷八)。由魏叔子、彭士望的文字看,诸子踏冰雪、行雨中,均“蹑屐”,平日或也如野人的着草鞋,他们的子弟有时就赤了足,在布了青苔、水迹的山石间攀援。季子的文字中一再提到他本人及门人的“跣足”。
走在山路上,我想,这些石磴是否曾有本书中的人物踏过,那些着了屐或草鞋的脚?
我想触摸那生活的质地,而诸多物质细节,在无论叔子还是彭士望的记述中都被忽略了。这里自然有书写中的选择,写与不写,可写与不可写,以及无须写、不必写。无论古文还是时文规范,都不免要排除琐屑的日常性。至于叔子,显然陶醉于诗情,而不肯破坏意境的完整。他们所要叙述的,是完美无缺的关于友情的故事,这故事像是无须物质依托也能进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