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变与乱(第2页)
事变仅仅一周,清华同学人心已乱,纷纷请假归里,或避往津沪,无法逃避者,就只能听天由命,惶惶不可终日。对于局势的胶着,吴宓心情矛盾,“使革党败,则官军殄之戮之指日可尽;若是则京师无丝毫之危,然其斫损英杰,沮伤元气,夫岂吾人之初望哉?然使革党战而获胜,则渡河而北,京师戒严。京师所需粮米咸仰给于东南,使交通断绝,则京师之民米食不足,加以经济界之恐慌,势至百物昂贵。人民无业而乏食者多,则必流寇纷起;土匪之祸扰,实在吾人意计之中……此事成败消息现虽难定,以意度之,革党决不能获胜利,且即使如何如何,吾人岂遂必有性命之忧乎?且吾生毫未履危险,今即使京师有事,使余能于此危境中安稳渡过,则能广增闻见,多添知识,事后谈之,亦津津有味,且多能掇拾逸闻琐事,为他日著书之资料”。(164-165)思前想后,决定以静制动。
稍后,京师禁止报纸刊登鄂事,封锁消息,实行戒严,加强巡逻,市面看似稍定,实际上却暗潮汹涌,各种传闻不断。吴宓得知陕西亦曾于中秋夜密谋发动,不幸失败。“陕人而有革命思想,是亦陕人之进步矣。”(168)他平时常说陕人程度低微,“尚无为革命军之资格也”。(170)或者担心革党株守一隅,“则闻此次革党实目的远大,谋划周密,有真令人惊服者”。(169)又获悉“革党在鄂设施制度,一切迥有规模,气象蒸蒸,方兴未艾。而政府则萎遢,一无所为。将来事局如何,实未可以预卜也”。(171)
到了九月初五(10月26日),吴宓已经确定“北京不远定要大变动一次。彼时吾辈则各如何如何。能经此一番离奇变迁,目睹而心识之,亦人生不可多得之幸事也”。(172)清华园周围多系满人居住,校内巡警亦皆系满人,加上城里派来的侦探,不再保护学生,而是防备学生,万一指为谋逆,只能束手待毙。而开往津沪的车船价涨益数倍,原来读历史、小说所见末世乱离之际的颠沛流离,将不仅亲闻,而且或许目睹身受。其时清华同学一半已纷纷逃走回家,京中乱象再起,官员眷属多送回籍,津沪人满为患,京津、京汉路或将停运。因为钱物不足,吴宓已做好沿途乞讨的准备。去留不定,万分焦虑。不得已,只能居留以待。校方禁止学生擅自来去,且不准请假,欲去者视为自行退学。可是禁而不止,去者依然络绎不绝。“要之,吾辈以不能他去而留此,留此以待天命。将来生死安危实难预卜,非谓确信监督力能保护吾等,而竟放心居此也。”(176)
九月初八(10月29日),吴宓进城,在三原南馆看到《民立报》,“其中盛称革命不遗余力。盖北京各报极力辩护,言毫无事情,好传荫昌胜仗,实皆不可凭信。而上海诸报则极力鼓吹,言革军之多胜利,实亦有过分语。吾辈今日处此,如在梦中,外间真确消息毫未闻知”。其时“京官眷属业已纷送出京,其逃避出京之人,日不可以数计。城中各校学生业已尽退,几乎全空,而仍上课维持如故。京津等各火车,日售票至三千余张。而以拥挤不得上车而复归者,每晨又数百人。由津至沪轮船之拥挤称是,船价确已涨至二十五元。而天津旅店客栈等处,住客已满不能容。北京亦然,租价日增。而北京市面恐慌尤达极点,汇兑亦几不通,诸人皆告窘乏”。(177)山西会陕之路亦遭梗阻,骡车一乘,由太原至蒲州,价银至八十两,诸同乡因而皆阻滞太原。吴宓原本打算向人借钱,以为危急时逃往上海预计,也只得作罢。
次日重阳节,吴宓孤身留京,又在战云密布、风声鹤唳之中,毫无安全感,京师捕杀无辫之革命党的讯息传来,虽然监督、教员声称清廷连下五道诏谕,乱事可平,可免忧患,政府改良政治,革命将停止,吴宓仍将信将疑,“果政治上能得少许进步,然亦以多人之血易之而来者也,实则其果能改良与否,亦未确定……将来结果,或革党解散败灭,或可保有南方各省,成一完全对峙之独立国,皆未可知,但必经一番极有意味之变动也”。(178)只是就当下而论,土匪、满人为祸之忧暂时稍纾,略为心安。而同学去校者仍然源源不绝,第四年级仅11人留校,相比其他班级,已是较多。
九月初十(10月31日),“自鄂事发生以来,至今恰二十日,余等既忧国势之将来及世界之变迁,复以乱耗迭传并为故乡虑,为家中虑,而又为一己生命之安危虑。以故,心常大扰,皆毫未习学课”。(178-179)局势不定,前途未卜,吴宓进退两难。本来抱定不动的决心,各种消息传来,复又动摇。同学日日有去校者,到11月初,同级只剩下10人,上课不过七八人,不去者亦大都无心学习。据说滦州兵变,派马队200来京驻前门外,强行要求十二事,政府开始拟炮击退之,后又全行照准,其狼狈之状和北京之危机盖可想见。
五天后,上海失陷的消息传来,晚上,监督范源濂在高等科礼堂开会,高等、中等两科学生悉数前来,总共不过百一二十人。范源濂告以事情紧急,人心惶恐,学生多数已出校,中国教员也纷纷请假辞退,教课无法进行,决定停课一月,届时看情形再议延长之计。诸生回家、他往或留校,可以自便。管理员和美国教员及眷属仍留校,本校巡警已经全部换成汉人,美国公使允诺事急可派兵前来保护。
这时的吴宓已经向着同情甚至支持革命的方向倾斜。他听同学告以清华园旁一位80老翁的亲历故事,“此地平日满人骄横虐待我族之事,言之若有余痛焉。又云满人者,平日不谋生业,一旦有事则首起而为土匪,纵行抢掠人民,受之者殊深惨痛……呜呼,日日言排满,排满岂可容己之事乎?其凌我族者至矣,果可如是如是而遂止耶?”与之相对,又“闻黎元洪在汉招兵,有一十三岁之童子前往军中投效,其母哭而送之,旁观者咸涕泣。或以其幼,劝之勿往。童厉声曰:余此行将欲尽驱胡虏,复我父祖之仇,顾可谓我幼而遂尼我行耶?意者此童之父若祖,生时必受异族之欺凌以死,童乃怀斯苦志磨砺以需。其言之也痛,而其志诚壮,莫谓我族遂无人也。坐是则光复大业,其或可期。余等之碌碌无行,有愧此童多矣。然而世变未已,他日英雄俊杰之见于世者,当不以此童为止也”。(184-185)
稍后,风传天津失陷,北京风声日紧,在上海的父亲来函嘱其赴沪,吴宓身无分文,夜不能眠。九月十八日(11月8日),美国公使来函称无力分兵保护校园,美国教员多有搬出者。校方宣布暂行解散,将余款分给众人做旅费,吴宓与几位江浙籍同学决计次日南下赴沪。临行回顾清华园风物,怆然欲涕。一路上舟车颠簸,历尽艰辛,一周后终于辗转抵达上海,“宓殆为半死之人矣”。[27]
已刊黄尊三日记关于辛亥武昌起事一段的记录,时间与内容均存在很大误差,当为整理出版时出现错误或事后调整所致。由于日本报纸关于中国局势变化的报道相当及时,日记的署期须参照事态的发展略作调整。据10月31日补记,自9月22日至10月31日,“此四十日中,课事如常。唯四川铁路风潮日形紧张。革命潮流亦随之播**,日甚一日。留东革命党人向内地进发者,日有多起,不久或将有大事发生”[28]。而事实上,“将有”实为“已有”,从川路风潮到武昌起事,黄尊三可以从每日报纸报道中了解到即时信息。
自从武昌起事,每日早起阅报就成为黄尊三的头等大事。获悉革命军占领武昌,总督弃城逃走,黎元洪出任首领,“欣喜欲狂,绕室彷徨,不知所措。同居日本友人某君来余室,以最恭敬之容,为余贺曰:贵国革命军已占领武昌,前途颇有望,足下之感想如何?余笑而答曰:此当然之结果。余无他愿,唯祝早日之成功。余不久亦将归国效一臂之劳耳”。随即出门至各处探听消息,共议归国之计。当夜翻来覆去,不能合眼,天将明才模糊睡去,梦魂颠倒。“时而梦入革命军,奋斗于炮火之下;时而梦占领南京,开庆祝大会。”(257)
次日得知清廷派荫昌、段祺瑞统大军南征,“同人之在东者均为革命军虑,盖恐其不敌也。余意荫昌庸碌无能,段为汉人,未必肯十分效忠满清,似不足虑。只要占领上海、南京,则大功成矣。革命党闻讯,纷纷归国。余思去武昌观看形势,友人多劝阻之,以为俟上海占领后,一同归国,否则危险实多。余因友言,又以旅费无着,只好暂为观望”。接着革命军占领汉口、汉阳,军势颇盛。日本各报同发号外,日本人心为之震动。留学生之在东京者,几全体罢课,到处开会庆祝。总会亦开大会,研究回国办法。到会者数千人,群情汹涌,一致主张归国,为革命军后援。(257)
此后人心随着局势变化而起伏。自袁世凯起用消息传来,学界同人深为革命势力危。“因袁氏颇负人望,且多机谋,如为清廷效死力,则成败究难逆料。余意袁为汉人,前此受清摄政王之猜疑,几不保其首领,今虽起用,岂遽效忠满族?然自有袁世凯起用之说,而清廷之危运为之一转,可见人才之关乎国运也。”(257-258)
上海光复后,江浙动摇,革命势力一日千里,黄尊三决计归国。“斯时民党要人,均已离东京赴上海,留学生亦纷纷归国。公使与留日监督早已不知去向。各省官费亦停,筹措川资颇非容易。”有同盟会员借其30元,又将衣服书籍典质30元,欲买船票。不料一星期内的船票早已售尽,只得静待。湖南独立后,黄尊三决心请假即刻返国,购定船票,同学中有欲行而无川资者,拟结合团体,共同行动。原来态度守成者也欲赴奉天,运动赵尔巽反正,并促熊希龄南下。云贵川粤相继独立,南京亦指日可下,结团归国者达20人,另有湖南官费生多人,因为官费停汇,缺少川资,困守东京,欲托黄尊三回国后向谭延闿交涉催款。(258)
11月22日,一行20余人从东京出发,到横滨上船。三等舱均占满留学生,高谈阔论,喜气洋洋。船主对其特别优待,以三等舱船票而开二等伙食。“同人在船上或演说,或看电影,或听留声机器,颇为快活,不觉旅中生活之苦。”(259)
11月27日,舟抵上海,知南京已为革命军占领。上海市面五色旗高悬,到处开会庆祝,景象焕然一新。看报则“千篇一律,无不歌颂革命军之胜利,或鼓吹北伐,或主张组织政府于南京。而武昌消息,则反寂然也”。到中国公学访友,知“中山先生不日来沪,南京政府不久将出现,满清之倒,不成问题。而建设则颇不易,来日问题正多也”。(259)
两天后,到张园参加国民大会,演说者主张组织北伐军。临时捐款颇踊跃,夫人小姐们将随身所带金器捐助者不少。黄尊三仅剩数元,也乐捐一元,以表赞同。其时袁世凯将出而节制清军,武昌或将不守。南京新复,人心未安,革命前途,颇觉危险。日本某报社论,竟倡干涉论调,阅之愤慨,当即致书以警告之。(260)
12月1日,与友人乘夜行车同往南京,次日访宋教仁。宋告以袁世凯的确受任总理大臣及讨南军司令之职,但未必为清廷效力,将来必归服革命军。孙中山到沪,民党正筹议组织南京政府,拟举中山先生为第一任大总统,召集独立各省代表会议。“余当陈二义:一、南京政府自当早日组织。然仅一空政府,不足抵制北廷,亟宜联络各独立省,每省出兵若干,从事北伐。而中央政府亦不能无兵力,宜亟组织基本军队。二、袁氏既出,虽未必效死清廷,亦未必效命吾党,宜乘其羽翼未成,以剪除之,无留后患。遁初甚韪余言,答以俟与中山见面后,从长计议。并云今晚拟回上海欢迎中山。”辞出后上街游行一周,“见满街五色旗飘**空中,煞是好看。唯兵士布满街衢,横冲直撞,大有无人之概,是亦一新气象也”。(260)因川资有限,当晚返沪。
先期前往奉天运动的友人来沪,告以赵尔巽另有所图,不易为革命军驱使。若各省成功,奉天自无问题。熊希龄已辞职,不日南下,拟组织团体,促成共和。“余甚是之,并忠告曰:若组织团体,彩色要特别鲜明,勿使人疑为立宪派,于国于己,两皆不利。”稍后熊希龄到沪,带来同乡在东省做官者多人。(260)
次日,上海各界大会于张园欢迎孙中山,到者万人以上。孙中山发表长篇演说,称一文现款未带,所带仅革命精神。希望国人努力,同情革命军,促成共和国家之实现。[29]
上海道台衙门被焚毁后之情状
12月17日,在熊希龄住处商议组织团体事,到者数十人,推熊为主席。关于会名讨论良久不决。“余言当此鼎革之时,国体未定,人心动摇,团体名称,宜明白揭示,不宜稍有含混。莫若趁全国人民希望共和之时,即以共和二字立名,较为妥善。众赞成,遂议决名共和协会。”随即讨论通过会章,两日后选举熊希龄等为正副会长。在共和协会的宴会上,又见到作为北方谈判代表随员的范源濂,后者席中演说共和二字由来及意义,并深赞成共和主义。说毕熊希龄邀其加入协会。范表示:“北方亦多赞成共和,项城尤为赞成。唯一国不能有两政府,南京非建都之地,都会要以北京为宜,并说明种种理由,众多是之。”(261-262)
22日,章太炎、张謇、程德全、熊希龄等开共和联合会,演说后,选举各人为理事。与会同学以为程德全为官僚政治家,善于趋时会而取功名。“余言中国要得真正共和之实现,须多得牺牲利禄,忠实为国为民之士。若口头讲共和,而衷心崇拜权势,共和虽成,亦有名而无实。虽然,事实共和,谈何容易,目前能做到名义共和,也算不差。若某公者,亦造名义共和必要之人物也。”(262)
黄尊三此行归国,自称目的在于促成革命,实现共和,不想在沪宁活动,主要是回湖南催请学费,继续东渡完成学业。至于个人之事,毕业后再说。事先即致函谭延闿,请速汇款接济在东湖南留学生。革命时代,是革命者的节日。据说宋教仁在虹口设有同志招待处,凡属革命同志,愿入者皆热烈招待。临时政府成立,友人告以,“大家都去南京活动,公等尚安坐寓中谈天,那里来得饭吃”。(261)
话虽是玩笑,同学却多去南京活动。黄尊三不愿谋事,只是将个人对于国事的见解分别函告宋教仁等人,“谓约法为民国根本法,不可草率,或对人而设。行政权不宜过大,制宪权不宜付之国会,陆海军大权不可寄之元首一人之身。大元帅非得国会同意,对内对外,不能宣战,且不能调动陆海军。国体自以共和为宜,奠都以南京为当。总统任期不宜过长,有功民国者皆可任总统,不必存南北之见”。(262)函发出,自觉责任已了,急欲回湘。因熊希龄欲将共和协会迁往湖南,请大家随往帮忙开办,加上身无分文,只好等候众人一起行动。
远在大洋彼岸的胡适居然也是10月12日就获悉武昌革命军起事,军势大振,外人无恙,“美国报纸均袒新政府”。胡适有家人在汉口,更加挂念。[30]而袁世凯受命镇压,“此人真是蠢物可鄙”。(145)除了英文报纸,胡适还能看到《神州日报》。重九日,胡适“回首故国,武汉之间,血战未已;三川独立,尚未可知;桂林长沙,俱成战场;大江南北人心惶惶不自保:此何时乎!”(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