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恨铁不成钢02(第2页)
浙江光复后民军第二标弁目合影
黄崇威、陶寿农等系本地人,无法他往,于是暗中想方设法预留后手,以便左右逢源。十月十六日(12月6日),在陶寿农处晤吴玉成,“言南京失守之信,喜之异常。余闻此等不忠贼子即出而不与言。但陶寿翁虽做革命之官,尚能隐忍无见于形”。(378)浙江全省各级政府,均由本地有势力投入革命者担任,虽是伪官,倘尚有天良,不致全行荼毒。“如本镇之海防民政支部长即二府以陶寿翁为之,所行之事,尚合于理,当今之世,即求此等者即不可多得。如楚卿自做台州军政财部长,其威势即与寿农各异,甚于楚卿者想亦有之。”(389)其实黄崇威亦留有后路,他将原台州知府嵩子山安排到自己家的附屋居住,嵩系旗人,身无长物,只有数口眷属。(387)据陶寿农的司账先生称:“恐革军致败,先将嵩子山太尊住宿楚卿附屋,倘若张中丞大军克复杭州之后,即仍邀嵩子山太尊为台州知府。”(388)将来清军克复,若以武将为府州县官,倘遇任情妄为,又无兼制,生灵涂炭,何异战场。杭州设立清理官产局,将以前大小官员置有产业者,悉均变售,充作兵费,连胡庆余堂亦不能免,旗人产业亦由该局照样处理。台州则姚梧冈虽去职,由雷莹阁统领兼管,用人及出入诸事均由黄崇威决定。前清嵩子山知府虽由汤寿潜来电听其自便,因为临海县交代事宜汤寿潜电饬赴杭核算,而黄崇威恐其洋不能解台,欲嵩子山挽其将款由台交纳,一时未能即去。(400)
由于局势的诡异,地方情形出现微妙变化,原来言及革命即喜形于色的情况有所减少,士绅们的情绪开始动摇,与黄沅议论形势或传递信息者逐渐增多,各种不利于革命的信息纷至沓来。黄沅除订阅《申报》外,还看过《时事新报》、《神州日报》、《民立报》,只是认为报纸均由革命党控制,所以将所有消息均作相反解读。“《申报》与前大相殊异。据云上海之革命党凶焰之气横行无忌,各报中均以狂言谬语摇惑人心。见《申报》之语稍实,即与抗拒。而《申报》馆主人恐有受累,亦得随声和,非其素愿耳。”(386)周梅五、娄德晖等人常常向他提供有利于清方的信息,使之发着诸如新简各省督抚携有十万大兵之类春秋大梦,急切盼望立刻扫平,并痛批革命党的反满言论,“万望后进诸君前程远大,只求名登清史,馨香千古,万勿此等悖理乱言入耳为然”。诅咒制造炸弹而死于炸弹的革命党人是恶有恶报,万望后进在家以孝,为官以忠。(383)盼望清军反攻倒算,除灭尚在醉梦之中的革党。(384)连张勋弃守南京也被断为大胜之后主动移营,“真是神出鬼没之计”。革命党骂的越凶,越说明此人真是忠臣孝子,朝廷柱石,可以流传千古,芬芳百世。(386)
十月下旬,士绅周建西的长子潜出台州,赴沪投入学生军,其父深为至恨。“现革党因各学堂中人均言革命,编一学生军,到者即与一军装而无饷,倘若有事,随军打仗。但学生均是诗文之人,若张中丞张军门劲旅之师,只得受死而已。不知何人将其怂恿至此,害其终身。哀哉。”(388)其子到沪即将发辫剪去,并将发辫寄还父母。黄沅觉得周建西人格上等,虽入二府户科,因家贫无以聊生,不得不然。“今其子潜出从逆,心为忧郁,急促其转,非以存心端正,断非如是。况今地方有势力者悉皆如是,彼独不然,可知其为人,余颇重之。”(397)十一月初,黄沅与王俊卿相叙两天,觉得其人长厚,书法颇佳,文笔亦好,深为钦佩,又知其浙江独立后不剃发,意作头陀,其居心和自己极相合,“可与金石之交也”。(396-397)
十月底,黄沅听街边一群孩童唱道:宣统打转,陶、黄解断。其他人亦屡屡眼见。孩童数人分为两班,一强一弱,强者向弱者云:尔是何人?宣统人或革命人?彼曰革命人,随即阖群而打之。见打后即散。“细思此言,即是童谣。古来童谣之言,悉均应验……宣统打转,想是大清军进攻革命,定能胜仗,必定打转,即定克复之意。”陶黄即陶寿农、黄崇威。据说粤匪猖獗时亦有童子分为强弱两班,强者问弱者,尔是长毛否?弱者应是长毛。阖群来杀长毛。如今打革命与杀长毛相对,必定为朝廷获胜的预兆。(394-395)进而又以报纸称清廷清军为贼,反称革命党为匪为贼,并希望后来高明者评论其言不谬。(395)
对于投身或附和革命的同乡戚友,黄沅虽然内心不齿,还是保持礼节交往。如张丹庭,时有通信往还和礼物互赠。(412)至于本地士绅,黄沅对黄崇威等人的所作所为极其不满,却常常一起聚谈宴饮,虚与委蛇。如十一月廿三日(12月13日)晚在楚言处晤赵友竹、心垒、道周、竹言诸君,互相畅叙半晌。“但赵友竹年经五十有二,复经食天禄之人,所言革命,极为得意,真老不知死耳。复有子赵鼎文者,年只二十余岁,竟出为革命之学生军,亦不为戒切,此真弃顺投逆之徒,何足道哉。万望诸君须以忠孝为之,后生者必须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八字立定主意而不可缺,是为至切至劝。”(403)赵友竹随即被黄崇威委任前所执法官,相当于原来的临海巡检。黄沅与周梅翁等人议论,以清朝开国以来,文武大员均内外相互牵制,而袁世凯出任内阁总理大臣,大权独揽,满心期待其为曾文正。又听说皇太后发内帑金一千万两,摄政王和亲贵大员各报效一千万两,有此巨款,有此兵力,加上海州等地已有义兵出现,兵精粮足,早在年内,至迟明春,定能勅平肃清。(398)后获悉清廷新购快炮快枪最多,连战皆胜,(403)更加满怀希望。
尽管局势动**,革命带来的社会变化依然持续发生。当地青年男女婚礼,不以旧例,一切从新,举行文明结婚。黄沅认为这是学堂学生趋新,不以为然,担心世风变化,不知新奇至于何底。(397)十一月十三日,接汤寿潜都督电告,改用阳历,以当日为正月一日,关卡照此结算,商户账目往来则仍照中历。如此,则难免口角,窒碍难行。(400)数日后得知“匪首孙汶自为伪大总统,已于十三日称尊矣”。(402)
十一月廿四日(1月12日),陶寿农邀黄沅至府上商议三日后任事总统之期,民政支部将演戏三昼夜,并纵论时势,认为利器粮饷均是清廷多且足,各种新款快枪炮及机关枪炮为民军所无,唯人心民军固结,民军自排长以上均是义务。黄沅腹非之,以为革党人心由投入革党之人为之固结,朝廷人心归附,不仅官绅商界固结,草野愚民亦知忠于皇上,而不知有革党。况排长以上薄其薪水,安能与其用命。“朝廷有军械如是之精利,有粮饷如是之足,人心如是之固,统兵大员如是之忠贞,一区区革匪何难而不克乎?只求速为攻克,以免生灵涂炭。天下幸甚,万民幸甚。”(405)为了支持反清战事和新生政权,在苏杭甬轮车上及上海各处均有革命党募捐助饷,民众踊跃响应,凸显民心向背,而黄沅听了,以为与乞丐讨饭无异。
话虽如此,黄沅心中对于清廷一方的人心固结另有一番解读。是月下旬,他与王衷善交换兰谱,“现在世风薄之至极,又以时世如斯,岌岌可危,吾辈不易初志者,即是好人,与吾同学因之反复无常者,不知凡几。同邑王俊卿茂才衷善,前在椒江肄业时即已相熟,屈计十余年,皆未相谈衷曲。月之初旬惠临时,叙谈两夕,其宗旨甚正,毫无薄俗所欺。此等秀才,近今所无也。余与谊订同盟,亦足为厚风俗正人心,藉作中流砥柱而已”。(405)“现在国事如斯,世事亦复如是,我辈不汲汲于富贵而生利禄之心者,达云母舅及翁子俊兄、王俊卿兄耳。前与俊卿兄以调帖之议,今其将兰谱送下矣。”(406)
姚梧冈去职后,浙江都督委派沈仲藩为台州军政分府。沈原来是同昌盐号夥友,黄崇威不以为然,试手中伤,以遂其所愿。(406)后浙江都督蒋百器取消台州民政长的设置,军政分府由驻防统领雷莹阁兼署。新政权设置,各县设一知事,一参议,下有区官、岛司等。葭沚镇同知署,改为民事支部,后撤销支部,归于县署。支部长陶寿农不肯,捏名电保周梅五为本镇区官,(418)黄道周为临海财政科科员,汪伯端为临海民事科科员。“此等伪官伪科员,殊不值也,又是黄楚卿所使,更殊不值。但此辈只以伪官足为荣耀一时,深堪痛恨而已。”(420)
自从黄沅认定各报所载都是一派胡言,即不再阅报,连自己长期订阅的《申报》也束之高阁或转送他人。偶尔浏览,必定重新解读,凡说革命党胜即解为败,凡说官军小胜即解为大胜。如此解读之下,黄沅天天祈祷清军克复失地,**平革党,并不断在日记中为清方出谋划策,甚至指挥调度。只是在他看来如此轻而易举、唾手可得之事,却迟迟不得实现,内心又充满焦虑乃至失望。在日复一日的企盼之中,那些重重复复的祷辞,透露出黄沅的希望正在加速消失。
十二月,浙江都督府与绍兴军政分府发生内讧,王金发因所购军械被扣,挥兵进驻萧山,欲攻杭州。黄沅指绍兴投入革党最多,前秋瑾被杀,绍民反对。如今土匪占据绍兴,以革命之名勒索捐税,夺取一郡万民身家性命财物,亦属天理昭彰的报应。(409)其时风闻宁波军政分府文武官员有异动迹象,黄沅希望浙江各地官员作为清军内应。“自汉阳武昌克复之后,即行停战如此之久,未知何故,焦急万分。”盼望停战期满,即时开战,尽早收复全浙。(411)
国事家事不定,心急如焚的黄沅于十二月中旬求仙问卜,请指迷途,将《啸亭杂录》续集中列圣裁定颁行的各书目录详细抄于日记中。(416-418)并且把各方获得的信息加以归纳,得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启示,例如他发现张姓官员忠清者最多,张彪、张勋、张怀芝、张人骏、张鸣岐、张广建、张锡銮、张绍曾、张景良、张镇芳、张福堂等,只有状元张謇甘心从贼,遗臭千秋。同为张姓,贤与不贤,如此悬殊。(416)
向来不语怪力乱神的黄沅举止反常,似乎反映出他内心深处对于局势恶化预期的严重不安。然而,最终结局仍然出乎意料,就在其日日祝祷清军,诅咒革党,几近癫狂之际,十二月底,清帝宣布退位,清朝宣告终结。对于如此天翻地覆的大事变,黄沅不忍言,不敢言,也不知如何下笔,在日记中只字未提。廿五日(2月12日),在友人家中晤赵友竹,相叙半晌。大概从这位心向革命的仁兄口中获悉一些相关情事,黄沅在日记中记道:“世风之薄,早有言及于此,竟至若是之薄,亦难预料也。呜呼!将于乌底。总而言之,江南有人满之患,斯言恐不谬也,深为惧焉。”(420)当是痛心疾首,有感而发。除夜,黄沅终于忍不住总结道:“又经一年事毕矣。家中均叨天佑,幸获平安。惟念家君远宦六千里,未得团聚于一堂。又中途革匪滋扰,深为仄然。至思国事,不意一班小妖将朝廷搬弄颠倒,奸臣窃柄,有何言哉。自今之后,余作方外之想,再不言于国事矣。”(421)所谓一班小妖,为首者就是其诩为干臣柱石的袁世凯,还有那一帮忠君报国以致中兴的文武大员!
八月二十二日(10月13日)一早,专程到江宁求赈的安徽省城教席姚永概得知湖北兵变事甚紧,开始并未在意,仍然游湖观剧。两天后回到皖省,“谒中丞,知武昌、汉阳全失,皖中兵仅自保,但财太空乏,极可虑。余请札州县办团”[20]。二十六日(10月17日),又到谘议局会议州县团防事。接下来形势急转直下,关于湖北战事的胜负,说法不一。而安徽省城的学生已经散去大半,只好停课。九月一日(10月22日)后,姚永概短期回到桐城,返回省城途中,安徽已经独立,被委以交涉司长,退回关防,谢却。因为省城陷入乱局,仍然回到桐城。日记也告停顿。(1200-1201)
七月廿八日(9月20日),王闿运从城中回来的人口中得知“蜀已焚督署,杀议员,将因路生乱”,不知何以“庸人不解事至此”[21]。而武昌革命党起事的消息,他是看报获悉的。九月初一(10月22日),他早晨尽遇到背时人,“此月必不利”。不料早饭后长沙已围抚署,唾手而得,“须臾满城白棋,商民案堵,颇有市不易肆之概”。(3141)本来他打算出城避难,见“贼军”过时,“有闻无声,贤于官军也”。(3144)虽然他视新政权为贼而非官,誓言不与贼通,拒绝致函谭延闿,指欲往武昌投效者为从逆,可是对清廷自乱阵脚的举措极不以为然,“看报始知摄王枪法乱矣,起魏自是转机,然魏惧,均非其人,又不可用我,孔子所以叹斧柯也”。(3146)“自来乱未若此,不乱之乱,乃大乱也,玉石俱焚,牛骥同皂,可怪也已。”(3147)他在回复他人来函时描述道:“廿五日院署大集,未接清尘。至九月朔,躬见寇入,旋即披靡,城中遍立白旗,幸未及门,旋亦逋逃入乡,一时才彦皆无所措手,故家子弟半陷逆党。去岁之乱,自谓不能补救,今则真无能矣。恨愧惭沮,无所遁逃,尚敢腼颜称寿乎?……摄王被斥,想亦民讹,朝政已淆,无从补苴。我等以专制受累,复以共和被困,其不自由,由不能自立也。瞿相、王阁,皆依租界,又足告矣。独立不惧,乃真独立。立则难言,不惧其庶几乎?”(3151)
湖南学生军官佐合影
年已古稀的王振声在故乡通州已赋闲多时。他无欲无求,生前便为自己写下挽联:“人寿能几何?悟名缰利锁即早抽身,风月一林还故我;余生今已矣!慨地棘天荆不堪回首,云霄万里望诸君。”加之患病初愈,每日里以诗书画消遣,日记极简,甚至于阴晴雨雪之外,不着一字。其活动主要是同好友朋的雅集、看戏以及亲友间的应酬礼节。不过,他也关注朝局时势,并将重要信息记载于日记的天心。如八月二十一日记十九日湖北革党攻陷武昌省城,袁世凯督湖广,岑春煊督四川。九月初四记川绅蒲、罗开释,盛宣怀革职,九江失守,陕西兵变,凤山被炸,清帝下诏罪己,取消皇族内阁,实行责任内阁,袁世凯总理大臣,宪法归资政院起草,开放党禁,允许革命党组织政党以备擢用,以及摄政王逊位等。
九月十八日(11月8日),王振声携眷东避于乡,于沙岭租房暂住,同时继续注意时局的发展,获悉剪辫改历等事。随着局势渐趋明朗,其日记对于时局的关注逐渐减少。辛亥大变局亘古未有,王振声的态度看似不偏不倚,毫无立场表示,实际上对于清廷多少还是有些割舍不断的情绪。端方死于川乱,他撰写了挽联:“谢太傅再起东山揽辔志澄清谋国始终心不死,武乡侯尽瘁西蜀骑箕神壮烈归元想像面如生。”[22]算是对曾经的上司表达悼念之情。
辞官回籍多年的邓华熙(1826—1916年,字莜赤,又作小石,广东顺德龙山乡人,咸丰元年中举,历任云南按察使、湖北、江苏等省布政使及安徽、山西、贵州等省巡抚。光绪二十九年因病告退),一直是影响广东省垣以及顺德县社会政坛的耆宿大绅。辛亥九月初五日(10月26日),闻知武昌失守,革党声势大炽,影响及于粤垣,因粤疆土匪极多,事难预料,遂于两天后携同儿孙眷属乘船赴港,在湾仔跑马地其亲家罗宾臣的亲友处租房居住。所租之屋有楼,前后两进,原来租金不过45元,此时居奇,涨至75元,“可云极贵”[23]。居港期间,从各种渠道不断探听省城情形,均报平安。十月十五日(11月5日),他写了一首“怀古”诗,表达对于时局的寄望:
“沛公大度莫能俦,约法三章简且周。羽埋降卒孤身刎,秦始坑儒二世休。赉财四海期归马,铸铁咸阳盍买牛。安得神州无旷土,恒河沙众尽畊畴。”(548)
在他看来,唯有新政权宽大为怀,人民才能安居乐业,免于战乱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