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 中国研究生教育之一页追忆我在复旦的研究生生涯(第2页)
某日,耿师家客厅,那架中文打字机的咔嚓之声,一如既往。“上课”了。
“今天,我们谈谈近代以来西方史家的作风。”耿师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对西方史家的分析,不只是作阶级的归属,也要作史家作风之辨别。这里说的作风,主要取决于对以下这一问题的回答:历史是论证还是叙述?”
说到这里,先生打了一个比喻:历史是法院还是戏院?史家是摄影师还是绘画家?绝对的“法院派”或“戏院派”是难以找到的,史家之写史,总是在偏于论证还是偏于叙述之间,像钟摆那样回**着,摆来摆去……
在此,先生停顿了一下,要我据此先说一下文艺复兴时代西方史家的作风,这是老师上次布置的作业,我自然是做足了功课。于是我把那个时代的“政治修辞派”(以马基雅维利为代表)与“博学派”(以让·马比昂为代表)为例,说了一通前者的“作风”偏于论证,后者的“作风”偏于叙述。
“好,说得头头是道。”先生总是用褒词鼓励他的学生,哪怕是我点滴的进步。
接着先生逐个梳理了文艺复兴时代之后近代西方史家的“作风”,特别指出伏尔泰学派偏于论证,兰克学派偏于叙述。
这中间,先生不时提问,学生不时回答,提问——回答——再提问——再回答,循环反复,以至无穷。时间就这样地流逝着,那打字的咔嚓声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停歇了。
先生最后小结:“近代西方史家这‘钟摆现象’的产生,一是取决于资本主义的发展与政治斗争的需要,另一是取决于史家的类型。”话语不多,但画龙点睛,启人心智。这种“钟摆现象”不也成了一条解开近代以来西方史学谜团的“阿莉阿德尼之线”吗?后来,我根据先师的启示,对近代以来西方史学中的这种“钟摆现象”有所发挥,在一些论著中写出了自己的学术心得。
夜读
秋夜,在朦胧的月色下,田野、小河、草屋好像都披上了一层轻纱;没有路灯,村落旁的泥路若隐若现,放眼望去,从房中透闪,点点星火,或近或远,是农家的孩子在攻读?还是哪家迎来了“夜归人”?
上述农村之夜景,其实是我在农村参加“四清运动”时观察到的一幅素描,它真切地反映了上个世纪60年代上海远郊农村的实情:闭塞与落后。
众所周知的是,1964年在全国范围开展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即“四清运动”),上海于是年在奉贤、金山两县为点,全面推进。我们刚于9月入校不久,只上了两个多月的课(政治、外语课,还有导师的“习明那尔”课程),就打点行装,随母系师生一起下乡搞“四清”去了。历史系在奉贤头桥公社,我与陈匡时老师及66届几名学生被安排在水墩大队。
我们这支“四清工作队”由复旦师生与上海社联、文化局、农村基层干部混合组成,分片负责,层层落实。进村后,不外是“访贫问苦”、查找“四不清干部”等等,工作还是挺忙碌的。不过,工作再忙,我总是挤时间看点书,尤其是怕外文生疏,总要抽空读上几句,或背几个单词什么的。至于看专业书,那是说不上的。
与我同住的是两位农村基层干部老奚与小施。他们知道我是研究生,在他们的心目中,总是把研究生与读书画上等号的,所以从不过问我在看什么书。不过,我在乡下读点书,多在晚间工作之余,故曰:夜读。
夜渐渐深了,老奚、小施已入梦乡,远处的狗吠声,隐隐约约,偶尔打破了这乡野的宁静。在蚊帐里,我半躺在**,开始了夜读,借着手电,光束照在一本小书上,随即映入眼帘的是几行西文:
OnefineMaydaygroupsirlsandboys,men,wereramblingamongthefieldsnearMaer。
(中译文为:五月,一个晴朗的日子,在曼彻斯特附近的旷野里,一群男女青年追逐着,嬉笑着……)
这是19世纪英国现实主义作家盖斯克尔夫人的小说《玛丽·巴顿》(MaryBarton)的开篇之句,随着情节的发展,19世纪40年代英国劳工的悲惨生活,劳资双方的阶级斗争,以及轰轰烈烈的宪章运动,一一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就这样,我的“夜读”断断续续,不多日一册简易的英语读本《玛丽·巴顿》就读完了,回过头来又读了一次,再读一次。为何选看此书?因为它是教我们英文课的吴辛安教授上课时作口语训练的“基本读物”,我以此作为复习材料。现在回想起来,这种夜读“偷学”英文的情景,虽然苦涩与艰辛,但还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说到这里,我对小钱道:“想起这些,我真羡慕你们,羡慕这流光溢彩的时代为你们创造了多么好的学习条件。”
“应当好好珍惜。”小钱郑重地说。
是的,应当好好珍惜,为了珍惜自己,更为了珍惜中国研究生教育制度的璀璨前程。
尾声
1964年,就这样过去了。
我们参加的这期农村“四清运动”,大致在次年春上结束。这之后,已到了1965年。平实而言,在政治旋涡与风暴来临之前,1965年我们这些在夹缝中求得安宁的研究生们,还是读了一点书,打下了一些专业基础,诸导师也给我们上了一些课。但到了1966年开春,形势突变,随着“5·16通知”的下达,“**”的风暴即将来临,10号楼再也不能安静了。“大革命”的风暴冲垮了被斥为集“封、资、修”之大成的研究生制度,遭到了彻底的批判,我们这批研究生也无情地被疏散到各地,命运多舛。
1978年,随着中国新时期的来临,恢复了研究生统一招生考试,中断十多年之久的中国研究生制度也随之开启了新篇章。顺便说及,我们这批命运多舛的研究生,也在1982年10月30日补发了毕业文凭,承认了我们的研究生学历。至于我个人,也正是在1978年,响应母校母系的呼唤,重回复旦,从而亦揭开了人生的新的一页。
本文原载《安徽史学》201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