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 水民风人物(第1页)
开封:水,民风,人物
读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最先注意到的,是当年开封的水系,其次则是城墙。
唐代崔颢诗中所云“春风起棹歌”(《入汴河》),郑毅夫的“画船明月绿杨风”(《过汴堤》),所咏都像是今人经验中的江南。这样的一条河,今天的开封人已不能想象。清初顾祖禹撰《读史方舆纪要》,引宋张洎所说“汴水横亘中国,首承大河,漕引江、湖,利尽南海,半天下之赋由此而进”(卷四六《河南一》,2104页,中华书局,2005),下文说的却是,宋室南迁之后,“故都离黍,江、淮漕运自是不资于汴,于是汴河日就湮废。……明初议建北京于大梁,规画漕渠,以浚汴为先务。……既而中格,自是河流横决,陵谷倒置,汴水之流,不绝如线,自中牟以东,断续几不可问矣。”(同上,2110页)我们所承,即此“几不可问”的梦中汴河。水的命运系于政治设施与国之兴衰。一部“汴水传”,岂不就是自春秋至当代的中原地区兴衰史?
《清明上河图》的核心部分,是那道横在汴河上的虹桥。明人王士性却写到汴河当水势盛大时的可畏,说隋朝引黄河入汴,不过为隋炀帝南下舟船的方便,“不意河流迅急,一入不回”,而河北地势高,汴河位置低,河南的土质又疏松,“任其冲突奔溃”,“遂为千百年之害”(《广志绎》卷三,224页,中华书局,2006)。倘如此,则汴河之涸对于开封,还说不准是祸是福。
仅由地名看,古代中原地区,水资源绝不匮乏。若洧川,若临颍,若延津,若商水,若荥阳,若汜水,若洛阳,若渑池,若汝阳、泌阳、淅川、济源,若淇县,若临漳、汤阴,若涉县,若汝州,无不因水得名。据宋代朱弁的《曲洧旧闻》,其时的洛阳一带尚多稻田(卷三,25页,商务印书馆,1936)。但到了明末清初,缺水已是河南经济社会生活的严峻现实。《日知录》卷一二“水利”条:“古之通津巨渎,今日多为细流,而中原之田,夏旱秋潦,年年告病矣。”(《日知录集释》,294页,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陆陇其也说其时的卫水,“非但无唐虞之泛滥,比班孟坚、郦道元之时,水势亦迥然不侔矣”(《卫水寻源记》,《陆子全书·三鱼堂文集》卷一○,康熙四十八年刊本)。
《读史方舆纪要》告诉你,《东京梦华录》写到的蔡水、五丈河、金水河等,不知何年已“堙”、“废”、“涸”;宋代用以习舟师水战的金明池,亦已“淤塞”(卷四七)。记水,该书触目惊心的,即一“涸”字。汜水,“今涸”;鲁沟,“今涸”;五池沟,“今涸”;曾经“环带萦纡,澄澈如鉴”的翟沟(即白沟),“今涸”;曾有少男少女出没的“濮上”,濮水“今涸”〔11〕;百尺沟“堙废”;贾侯渠“堙废”;济渎,“今无水成平地”;文石津,今堙……至于陂、塘,“堙”、“废”者,尚不在内。〔2〕清初以降,“堙”、“废”、“涸”者,又不知凡几。中原地区的衰落,不消说与水有关。我想知道的是,随水一道干涸了的,还有些什么。那些消失了的水,不惟留在了地名中,也将印迹留在了地表。我儿时所见开封关厢一带的沙,应当是当年的河岸的吧。
这座城市与水有关的故事,最惊心动魄的一幕,在明亡之际。
崇祯十五年四月,“自成再围汴,筑长围,城中樵采路绝。九月,贼决河灌城,城圮,恭枵(按即周王)从后山登城楼,率宫妃及宁乡、安乡、永寿、仁和诸王露栖雨中数日。援军驻河北,以舟来迎,始获免”。“汴城之陷也,死者数十万,诸宗皆没,府中分器宝藏尽沦于巨浸。”(《明史·诸王列传》)〔3〕被那道滚滚浊流席卷而去的,固然有宫中珍宝,也有私人收藏,更有街衢坊巷、商肆酒楼,汴京的数十万生灵。钱谦益《列朝诗集》记死于此次水患的张民表,说水灌开封之际,张“负其先人神主,抱诗文稿三尺许,登木筏”,邻居纷纷求登筏,张不忍却,筏沉。后登屋,“水大至而没”。其小儿子,“凭浮木依老仆妇栖屋上,垂两日夜”,老妇饿急了竟要拿那孩子当食物,“急附浮木,顺流下,得渡舟以免”(《列朝诗集小传》,64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记“河骤决,声震百里,排城北门入,穿东门出,流入涡水,涡忽高二丈,士民溺死数十万”。张民表的文稿沉于水,门人刊其遗集,“存者悉非其称意之作”(卷一六,475~47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没于那道水的,还有下文中将提到的周亮工《书影》所记汴梁名妓、周氏以为可拟之于秦淮河边马湘君(按即马湘兰)的李三随。此种记述,散见于笔记、野史、碑版文字,只是有待裒集而已。
周亮工本人当时并不在汴城,其叔父与兄弟辈被水淹没者十多人,“亲串”死者则难以数计(《祭靖公弟文》,《赖古堂集》卷二四,89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周氏事后作《汴上谣》,一题为“河决后,民多有以书纸蔽体者”(同书卷一,114页),其时的惨状可想。〔4〕
其实明末决河者不过袭前人的故智。秦始皇二十三年攻魏,就曾水灌大梁(战国时的大梁即宋浚仪县故城),“一国为鱼”。蒙古人也曾决河。既然“滔天之浸,近在咫尺之间”(《读史方舆纪要》卷四七,2139页),就不能不成为随时的威胁。有明一代,黄河水患频仍,你可以在《明史·河渠志》读到关于河决开封的大量记述;黄水漫进城区,漂没庐舍、溺死军民,“议者至请迁开封城以避其患”(卷五九)。〔5〕这条悬在汴城之上的河,在漫长的岁月中,决定了这座城的命运。
周城《宋东京考》(中华书局,1988)王珻序,说有宋一代,汴城“工筑营缮之兴,踵事增华,靡不穷极其盛。盛极而衰,**焉无存什一于千百”。王珻卒于1742年,所见开封如此。〔6〕兵燹,水患,更有洪涛巨浸,一座城市于数百年间几于**然无存。明清之际的名城毁于一旦的,应当首推开封与扬州的吧。〔7〕套用简·雅各布斯的书名,“中国古城的死与生”,大可由开封、扬州取样。后者曾死于清军的屠城,前者则死于水淹。可惜劫后的开封没有王秀楚其人,生动地记录那一时刻;或虽有记述,而不能如《扬州十日记》流传之广,深入人心。我曾讨论过扬州的死与生(《想象与叙述·废园与芜城》),讨论并不充分,遇到了史料方面的限制:不止于扬州之屠的材料,还有其再生的材料,尤其物质生活的细节。未知开封在史料开发方面是否尚有余地,可否利用文集(既包括河南籍人士,又包括流寓、著籍的人士,如下文还要提到的阮汉闻)、方志、碑版文字,复原这座城市毁灭与再生的过程?
我童年生活的开封,距明亡之际那一幕已相当遥远,却随处可见黄河水患留下的盐碱,干巴巴的地面、墙面上泛着白花花的一层霜。儿时在开封城的边缘处,常见蹲在地上刮“碱面”(即制作食盐的材料)的人——真是穷到了极处。未知水质是否也拜黄河所赐。《东京梦华录》中记有当年开封的若干条“甜水巷”。据顾炎武《历代宅京记》,明代开封,“城中井水悉苦鹻难饮,汴人率于城外汲水饮之”(卷一六,236页)。到我居汴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市民用水,仍然有“甜水”、“苦水”之分。
也有不同方向上的变化。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大举兴修水利,疏浚河道、开挖新渠。这些河、渠的现状,是另一可供考察的题目。所有这些发生在地表与地层深处的变化,不也正是“地方史”的重要部分?
五代时后周世宗曾发开封府曹、滑、郑州民十余万,筑大梁外城;宋开宝元年增治京城(《历代宅京记》卷二,29页)。《读史方舆纪要》:“世传周世宗筑京城,取虎牢土为之,坚密如铁”(卷四七,2142页)。该书注引《城邑考》:元“至元中尽毁天下城隍,开封城亦仅余土阜。洪武九年始营筑,甃以砖石……宋、金遗址不可复问矣”(同卷,2143页)。周城《宋东京考》录《癸辛杂识》:“汴之外城,周世宗时所筑,宋神宗又展拓之。其高际天,坚壮雄伟。”(3页)经考古发掘,宋代城墙的面貌已渐次显露,而我童年所见城墙,或许是清道光二十一年大洪水后重建的部分?
除了铁塔、繁塔〔8〕,北宋以至金、明时期的开封均沉埋地下之后,若干历史信息有可能残留在地名中。龙亭、午朝门、相国寺、包府坑(今包公湖)等,应当更是“遗址”,或竟出自后世的附会,亦用了砖石演绎故事。街巷,宋代有马行街,我童年的开封则有马道街。其他《东京梦华录》、《宋东京考》提到的地名,几乎全然陌生。“历史潮水”的冲刷,总不至于如是之彻底,也一定留了一点痕迹在地名中。怕的是熟悉“老开封”的耆旧也多故去,遗迹、掌故也就随之湮没在了尘沙中。
曾经如水一样丰沛的,是“物”之流。《东京梦华录》中的开封,物资确也丰盈到了满溢、泛滥。该书伊永文笺注所引与宋代“都人风俗奢侈”有关的文献,令人咂舌,其时东京一带之富庶可以想见。“大抵都城左近,皆是园囿”(卷六《收灯都人出城探春》,613页)。至于城内,汴河两岸榆柳成荫,隋代已然(《东京梦华录笺注》,16页,中华书局,2006)。御沟则“近岸植桃、李、梨、杏,杂花相间,春夏之间,望之如绣”(同书,78页)。宋徽宗被金人所俘,迁徙途中作《眼儿媚》词,以汴京为“花城”。我童年时的开封,更像沙城,城北城东,弥望皆沙土岗,近城处沙丘高与城墙齐。现今的河南大学附近,即有沙丘。城外有柳树、枣树,却绝无园囿,也无从想象刘益安《北宋开封园苑考察》所说诸园,有可能设在何处。
《东京梦华录》大有与食物有关的记述——用了今人的说法,即“吃在汴梁”——足证宋人味觉记忆之深刻与丰富。写到的食物,满足口腹之欲的种种,无论生食熟食,除了粥、面、饼及数种蔬果,我均闻所未闻,其做法想必也失传已久。〔9〕可知“饮食文化”之传承对社会经济条件的依赖;而开封的衰败,仅此一端也可以证明。由《梦粱录》、《武林旧事》等却又可知,宋室南渡,汴京的美食,在杭州及江南其他处保存了下来,是“物质文化”易地“繁衍”的例子。〔10〕即使我生活的年代,开封较之其他中原城市,仍然有更多美味,只不过因了我的做教员的父母,薪水仅够应付日用,那些美味无福享用罢了。早年吃过而记得的,无非锅盔、叉烧包子、羊杂碎汤之类,似乎不独开封才有。
近代以来,岁时节庆,一概从简。自我的早年起,已不闻有所谓的“中元节”,也不再有七七“乞巧”之类有趣的活动,更不曾听说“春社”、“秋社”一类名目。但较之后来迁往的郑州,开封仍然更有年节的气氛,氤氲在胡同里,流**在左邻右舍的眉眼间,无论贫富。
孟元老自序其《东京梦华录》,说当年的东京,“人物繁阜”、“人情和美”。我童年的开封,物资匮乏,里巷却一派安宁祥和;虽“人物”决不能称“繁阜”,“人情”之“和美”却依旧。当然那是1954年省会迁往郑州之前的开封。1957年之后,1966年至1976年间这城的“人情”如何,就无从想象了。
关于老北京的胡同,我曾引老舍的文字,说那城中“连走卒稗贩全另有风度”;《东京梦华录》则说北宋年间的开封,非但“卖药卖卦,皆具冠带”,甚至乞丐“亦有规格”(卷五《民俗》,451页)。该书极写其时汴梁风俗人情之美,诸如“人情高谊”,店家“阔略大量”(同上),与其说是地方风俗,不如说更是京城气象,与近人关于“老北京”的记忆,约略相似。在我想来,其时开封的空气,应当是温润的。市井语言尽管“鄙俚”(亦见孟氏自序),却未必粗野,宜于传递温情与善意,如文献中的老北京、老北京人。
宋代乐史撰《太平寰宇记》,引《汉书》“河南之气,厥性安舒”。接下来说:“今汴地涉郑、卫之境,梁魏之墟,人多髦俊,好儒术,杂以游豫,有魏公子之遗风,难动以非,易感以义。”(卷一《河南道一》,3页,中华书局,2007)《大清一统志》卷一八六《开封府一》关于开封一带的风俗,引《通典》“地居土中,物受正气,其人性和而才慧,其地产厚而类繁”云云。〔11〕元人编《大元混一方舆胜览》关于汴梁路风土,曰:“风物富庶,习俗侈靡,君子尚礼。”(卷中,《河南江北等处行中书省》,345页,四川大学出版社,2003)
人情之美尚不限于汴城。《读史方舆纪要》引《周礼·职方》:“河南曰豫州”;释“豫”,曰“禀中和之气,性理安舒,故云豫也”(卷四六《河南一》,2087页)。此义已非现今的河南人所知。王士性《广志绎》说“中州俗淳厚质直,有古风,虽一时好刚,而可以义感。语言少有诡诈,一斥破之,则愧汗而不敢强辩”(卷三,225页)。王氏于明代的见闻如此,与近年来外省人对中州的印象大不同。〔12〕“禀中和之气,性理安舒”,“淳厚质直”,这些意思都太好,只不过使其成为当代人的经验,还要经一番艰巨的文化重建罢了。
与老北京人所自得的北京话不同的,是开封话的“鄙俚”。《东京梦华录笺注》关于该书孟元老序所说“此录语言鄙俚”,谓宋、明多种著述,“均记宋语言鄙俚者,可证《东京梦华录》诚非偶然,乃宋之俗语大盛风气而成”(6页,伊永文笺注),即不以之为地方性现象。纵然在同一“俗化”的过程中,也一定有地域之别的吧。依我的经验,较之河南其他处(包括省会城市郑州),开封话较轻、滑,多少令人想到北京方言,虽则鄙俚,却也有十足的市井味儿。
周亮工的《书影》说到开封方言,曰:“汴人语有不甚解者,大半是金辽所遗。如藏物于内,不为外用,或人不知之者,皆曰‘梯己’,不知所出。后阅《辽史》:梯里己,官名,掌皇族之政教,以宗姓为之。似即今宗人府之官,所以别内外亲疏也。或即梯己之意欤!‘梯里己’但呼曰‘梯己’,二合音也。汴音多有二合,如‘不落’为‘馍’之类甚多。”(卷一○,254~255页,中华书局,1958)周氏所说“二合音”,我早年也说过的,实在鄙俚得可以,难怪被侯宝林用作了相声材料。〔13〕1949年之后推广普通话,时下开封的年轻人或已不知所云了吧。我有时会想,李清照在世时,是否耳中听的也是这种话?文人所说,想必另是一套话语,腔调亦有不同,即使其人确系汴人。
政治史对一个城市的塑造,开封是极佳的标本。
宋室南迁,无疑是开封城市史的一大转捩。钱穆《国史大纲》:“蒙古入汴,依旧制,攻城不降则屠之,耶律楚材谏不听,乃曰:‘凡弓矢、甲仗、金玉等匠,皆聚此城,杀之则一无所得。’乃诏原免,汴城百四十万户得保全。”(修订本第七编第三十五章,653页,商务印书馆,1996)洪武元年,曾“徙北平城中兵民于开封”(《国榷》卷三,375页,中华书局,1958)。徙江南富民实北平,比较易解;却又徙北平兵民于开封,就有点费猜想了——似乎不全因了元明之际的杀戮。但由移民史可知,明初确有由山西向河南(包括开封府)的大规模的移民。我所属家族关于其所自来,就有洪洞县大槐树之类的传说。
有明一代,不乏关于建都的议论。明亡前后,追究燕王朱棣都燕的责任,不免旧话重提。关于建都的诸多选项中,开封不被看好的理由很简单:无险可守。黄宗羲就说到唐代朱泚之乱,德宗幸奉天,“以汴京中原四达,就使有急而形势无所阻”(《明夷待访录·建都》,《黄宗羲全集》第1册,20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读史方舆纪要·河南方舆纪要序》开篇即道:“河南,古所称四战之地也。当取天下之日,河南在所必争;及天下既定,而守在河南,则岌岌焉有必亡之势矣。”(2083页)以下即举东周、东汉、拓跋魏的“衰”、“弱”、“丧乱”为例,更以金、北宋之亡,断言“河南信不可守”(同上,2084页)。黄、顾等人关注河南、开封的军事意义,或多或少出于“明亡”这一近事的刺激。其实宋南渡后,叶适即不以当代人的类似议论为然,愤然道:朱温“在四战之郊,而能翦灭黄巢、秦宗权,咀吞河南山东”,宋人“乃以大梁为不可战,亦不可守,使女真人入吾地数千里如无人,而卒有之”(《习学记言序目·五代史·梁本纪》,640页,中华书局,1977)。
据郑晓《今言》,明太祖曾“欲徙大梁、关中”(卷三,第221条,中华书局,1984)。该书引洪武元年诏,有“江左开基,立四海水清之本;中原图治,广一视同仁之心。其以金陵、大梁为南、北京”云云(同书卷四,第274条)。《读史方舆纪要》也说明初朱元璋“尝幸汴梁,议徙都之,未果”(卷四七,2138页)。倘若当初真的将都城定在汴梁,此后的明代历史该如何书写?
开封这座城市的历史,还另有所谓的“拐点”。清末建造黄河大桥,主持京汉(卢汉)路务的湖广总督张之洞选址于郑州的意见被采用,对于后来的开封、郑州两座城市,属于那种攸关命运的时刻〔14〕;而河南省省会1954年由开封迁往郑州,意义之严重不下于此。那么,对于中国的其他“N朝古都”,开封在何种意义上可以作为标本、可供分析的样品?
成书于宋代的《太平寰宇记》关于开封的“人物”,由伊尹算起,最著者如蔡邕、阮籍、庾亮、谢安,多属魏晋名士,《世说新语》中人;唐代仅刘仁轨,阮籍的同乡,“与子侄三人并授上柱国,州党荣之”(卷一《河南道一》,4页)——其所知名与乡党所引以为荣,与诸阮的时代已大不同。这仅限于宋代开封府所辖区域的人物。倘将该书所列今河南境内的“历史文化名人”一一辑出,其阵容之豪华,令人目眩。若进一步将宋以降的人物也如该书那样列出,想必能令人看到一地域人才状况演变的轨迹——那么你看到的将会是什么?〔15〕
中原一向是重要的“历史舞台”,在此舞台上表演过的“历史人物”,自然大有其人,其中就有元末曾以河南为主要活动区域、被封为“河南王”的扩廓帖木儿(王保保)。我较为熟悉的明清之际,则明末名臣范景文“抚豫”,曾论及中州政治、军事的重要性。至于上文刚刚提到的孙奇逢,则是明清之际的北方大儒。〔18〕
依我的阅读经验,明代的中原地区,由文学的方面看,人才不足以称“盛”。这一带,元明之交、明清之际,兵燹灾荒,破坏之严重,非今人所能想象。王士性说发生在中原地区的战事影响于该地人文,“宛、洛、淮、汝、睢、陈、汴、卫,自古为戎马之场”,元代以来,“杀戮殆尽,郡邑无二百年耆旧之家,除缙绅巨室外,民间俱不立祠堂,不置宗谱”;而明初徙民实中州,又“各带其五方土俗而来”(《广志绎》卷三《江北四省》,230页)。明代的开封已是一再的大破坏之余,人文的衰败不可避免,其人物气象不同于江南人文荟萃之区,不难想见。〔19〕明代著名文人中,籍属中州的,或许“前七子”的何景明最知名。至于明末清初,最负盛名的,则首推侯方域,与其人的名士行径不无关系。周亮工亦其时的闻人,声名却没有那样煊赫。〔20〕关于侯氏,黄宗羲不无微辞(见《思旧录·张自烈》,《黄宗羲全集》第1册,359页)。对侯氏其文也如对其人,时论毁誉参半。周亮工《与吴冠五》一札,录时人关于侯文的评论而评论之,不欲为乡邦人物讳(《赖古堂集》卷二○)。关于当时中原地区的知名之士,侯方域在《与陈定生论诗书》(《清代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中,曾提到吴之鲸、王铎、贾开宗、徐作肃、宋荦,除王铎外,多属其“雪苑诗社”中人。王铎以书法名,宋荦官运亨通,以诗名,都算不上其时第一流的人才。而据关于明清书院的研究著作,河南却是其时创建书院最多的省份。〔21〕
清四库馆臣批评孙奇逢的《中州人物考》,说“薛瑄本河津人,李梦阳本庆阳人,牵合归之中州”。其实那种“牵合”、混淆或许正难免。王士祯论诗绝句:“中州何李并登坛,宏治文风竞比肩。讵识苏门高吏部,啸臺鸾凤独逌然。”(《清代文论选》,349页)即将李梦阳“牵合”到了中州。〔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