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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 水民风人物(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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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亮工以第三人称自序其诗集,说自己“本豫章人,籍大梁”,然“实生秣陵”(《赖古堂诗集序》,《赖古堂集》卷一三,529页),二十一岁那年才到大梁。即使先世居金陵,周本人亦生于金陵,死于金陵,对于仅仅生活过八年的开封、中州,他仍怀了对于“乡邦”的感情,曰“吾邑”、“吾乡”,前者指大梁,后者则凡中州皆是。其诗文集,其所撰《书影》,多有涉及家乡人物的篇什;对其所谓“吾师”张民表〔23〕,更是一往情深。如《赖古堂集》卷三《庚戌春侍张林宗先生北上,宿邺下南寺,越十年己丑,与公子子顾再宿其地,见先生壁上诗,泫然泣下,用原韵得诗四首》,长歌当哭;卷七《汴水奔崩,林宗张先生抱其诗文同长君次君沦水中,季子子顾甫十一龄,浮木出,予弟靖公觅之河干三阅月,载与俱归,匆匆十年矣。予役返里,躬送之至中牟,集其族子懋德辈与其老仆郭明,拜而授之,纪以诗》,诗题直是一篇关于张氏之死及周为之抚孤的沉痛告白。实则周氏不但为其师抚孤置产,且遍征其遗作,“汇而梓之”(《张林宗先生传》,同书692页)。

收入《赖古堂集》的诗文,颇有涉及大梁及中州人物者,对河南籍及流寓河南的文人的撰著,扬扢推奖(如卷一三《王王屋文集序》、《阮太冲集叙》,卷一五《袁周合刻稿序》、《闵伯宗诗序》,卷二一《题楚西来传小引》,卷二三《徐存永钞秦京诗集跋》、《书冯幼将画竹卷后》等),刊印遗作,无非尽一份对于乡邦的责任;以致有人不满于他选编尺牍,在取舍的宽严之间“私故乡人”(《赖古堂集》附录,王愈扩所撰《小传》,898页)。由《黄河阻雪,同刘公勇登李家亭子,予家大梁,久为水没,累欲移家,依刘颍上》(卷五)看,丧乱之后,周氏似乎还有过移家颍上的念头。

我所读过的明人、明清间人的著述中,涉及汴城、中州足备掌故的,也仍然是周亮工的《书影》。该书卷六记当时所称“中州三先生”(一说“天中三君子”)的张民表(林宗)、阮汉闻(太冲)、秦京,尤以张、阮的交往,得之于亲见,记述生动(161~162页)。关于阮以浙人而居汴,而移家尉氏,周氏的说法为他书所未见。〔24〕。此外卷六记“汴曲中人”李三随(字无尘,一字居贞),卷八摘引并评论王铎的诗,卷四记汴梁酒,同书还写到密县香鼠、“吾梁”之桃。同书写其时某人“苦蝎”,汴人告以避蝎良方(卷八)。我也记得幼年时家人的“苦蝎”。几年前所见胡同中老房子倾圮破败,蝎患或许还未成过去。

但周亮工确曾以“原籍(按:即今所说的‘祖籍’)江宁,祖宗坟墓在焉”为理由,要求致仕;“部议:例无两籍”,驳回(《年谱》,《赖古堂集》附录,918页)。关于周氏的传记材料,则一再提到如下细节:祥符令孙承泽得其试卷,“大异之”,断言“定非汴人”。后周氏具以始末告之(《年谱》,906页)。待到周中乡试,其“闱墨遂为中州风气之祖”(同上,907页)。周氏的门人黄虞稷所撰《行状》的叙述微有不同,说考官(或即《年谱》提到的归德推官王世琇)得周氏试卷,曰:“此非中州士也。”当面“询知籍于南也,顾侍者而笑”(同书附录,952页)。说老实话,这一句“顾侍者而笑”很令我不爽。谁说这里没有今人所敏感的“地域歧视”?周亮工的以金陵为“原籍”,也应当有如上背景的吧。这种偏见、成见延续至今,很可能已进入了“中州士”的集体无意识:压抑自外而内,影响了知识人的精神意气。

侯方域与陈维崧论诗,自称“下里之鄙人”(《与陈定生论诗书》,《清代文论选》,168页),固然是通常的客气话,也未见得不出于其时中原人士面对江左才俊时本能的反应。当时的江左,城市经济已有相当的发展,而同一时期的中原,更像是相对于东南富庶之区的乡村。侯氏还说,“余家中原,……中原风气朴遬,人多逡巡不敢为诗”,并非故示谦抑;接下来却又说,“惟其不为诗,诗之所以存也”(《陈其年诗序》,同书,165页),那意思很可玩味。大致是,正因不在风气中,不妄称作者,才能存诗,也要置诸侯氏的明代文学批评中,才便于理解。

周亮工先世居金陵,至其祖父,“游大梁而乐之,因占籍开封,遂为开封人”(姜宸英撰《墓碣铭》,《赖古堂集》附录,940页)。由此看来,周氏确也不过是古代户籍制度意义上的开封人。黄虞稷则径说周氏“籍大梁而实白下”(黄撰《行状》,同书附录,951页)。较之于此前中州人士几度大规模地向南流动,周亮工、阮汉闻的反向流动或显得稀有。西晋末年永嘉之乱,北宋末年靖康之乱,将多少中原人士、开封人带到了江南或其他某处,不消几代,便气质与眉眼一起改换。〔25〕这些始而卜居继而定居,由流寓而占籍的开封人、中原人,除了商铺、食品、节庆习俗以及语音,又将什么带去了江南(及其他处),几无可考。历史过程的这种细腻处,往往湮灭在了时间中。

有宋一代高度成熟的文人文化,在其后的岁月中剥蚀殆尽。2005年在开封,却听人说至今仍然有蛰居陋巷的文人,不知是否真的——或许亦属某种孑遗之民。那年在书店街,看到了售卖文房四宝之类的“文化生意人”,想必是在惨淡经营。不知那些铺面是否已几经易主,改售了其他货品。我孤陋寡闻,想不出还有哪座城市有一条“书店街”。〔26〕这街名是我童年时熟闻的。当代作家中,汪曾祺、陆文夫长于写市井奇人,似乎还未见有人为开封的市井人物图形绘影。

《太平寰宇记》说后周“改梁州为汴州,以城临汴水,因以为名”(卷一《河南道一》,1页)。可知“汴梁”一名所由来。《宋史·地理志》:“东京,汴之开封也。”在这样的表述中,“汴”与“开封”是何关系?

已有关于开封的城市起源及“开封”一名来源考(参看日本学者久保田和男《宋代开封研究》的《序章考察端绪·引言》)。据说“开封”原作“启封”,因避汉景帝刘启名讳而改为“开封”——则汉代即有此名。据此,“开封”系动名结构,与“启封”义近。人们似乎不都这样读解。有过一个谜语,谜面是“矛盾”,打一地名,谜底就是开封。在我看来,“开”而又“封”,更像是一道古老的谶语,挟了点神秘。这座曾兴而又衰甚至死而复生的城市,一定会有一天,终结这种生死轮回,兴衰迭变。

你不妨如此相信。

2011年9月

注释:

〔1〕该书另一处说,“今黄河迁决,濮水绝流”,则濮水之涸又与黄河的一再改道有关。

〔2〕据《明史·地理志》,郑州周边的郑水、须水,均“堙”,永城南的泡水“淤塞”,新乡的古沁河,“时决时涸”。见诸《大清一统志》,仅开封府,就有海子河之支流、沟渠“俱塞”;黄渡河“涸为田”;古荥泽“今成平地”(卷一八六,《四部丛刊续编》史部,上海书店,1984)

〔3〕清初陈之遴《汴梁行》写“洪涛屡徙”,说:“君不见汴梁万雉高入云,今在河南昔河北。”(《浮云集》卷四,清钞本,《四库禁燬书丛刊补编》)该诗写明亡之际河决开封,说“绣衣使者出奇筭,中夜决堤使南灌。须臾盈城作鱼鳖,百姓尽死贼亦散”,则指是明方所决。陈氏不平于藩王及“朱门妇寺”无恙,百姓则无处逃生。关于决黄河口的元凶,汤纲、南炳文所著《南明史》判断审慎。该书说:“关于这次黄河大决口的原因,史书所载不一,或称为起义军决河灌城所致,或称为明河南巡抚高名衡、开封推官黄澍等决河所致,或称为官府掘堤于前,农民军再掘于后所致,或称为上天所致。近人所写论著,意见虽不尽相同,但大体上认为此事与起义军无关。其真相如何,尚有待进一步考证。”(第二一章第三节,1154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4〕周氏对于其师张民表之死,痛心不已,所撰《张林宗先生传》,记张氏之死特详(《赖古堂集》卷一八,689—691页)。

〔5〕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河南》录《开封府志·河防》、宋王应麟《汉河渠考》,均有关于河决的内容。由该书所录材料看,与河南有关之“病”,首在河患,其次则田赋——可知顾氏的关切所在。

〔6〕关于汴城故宫,元代杨奂说过:“观其制度简素,比土阶茅茨则过矣。视汉之所谓千门万户珠璧华丽之饰,则无有也。”建议后人“因其制度而损益之,以求其称。”(《汴故宫记》,引自顾炎武:《历代宅京记》,236页,中华书局,1984)日本学者久保田和男的《宋代开封研究》中说,“据日本僧成寻的记载,开封皇城的面积类似于日本御所,远不及长安大明宫的规模,不能作为中国首都的象征。”(中译本,140页,郭万平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7〕明清争战中中原地区战事之惨烈,不下于扬州,读一读郑廉的《豫变纪略》即可知。郑廉《豫变纪略》,收入张永祺等撰、栾星辑校:《甲申史籍三种校本》,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

〔8〕亦见之于《舆地广记》、《广志绎》的春秋晋国师旷所作“吹台”(后曰“繁台”),上有大禹庙,清初尚在,周亮工有《同滕伯伦计玄柚吹臺酌月》一诗(见《赖古堂集》卷三),是否即我童年所知的那个“禹王台”?

〔9〕久保田和男认为“《东京梦华录》中最具独创性并大放异彩的记述”,“是详尽记录名菜,以及描写因时刻不同而变化的小摊实态”(《宋代开封研究》中译本,254页)。尽管明代李濂对《东京梦华录》的“芜秽猥琐”深致不满,而清四库馆臣对李所著《汴京遗迹志》以“义例整齐”、“征引典核”称许,《东京梦华录》的感性、细节的丰富性仍令人着迷,非《汴京遗迹志》一类著述所能取代。李濂《汴京遗迹志》,《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地理类。

〔10〕葛剑雄、曹树基、吴松弟著《简明中国遗民史》:“据《都城纪胜》、《梦粱录》、《咸淳临安志》诸书所载,临安的王家绒线铺、荣六郎印刷铺、乐驻泊药铺、陆太丞儒医、宋五嫂鱼羹、李七儿羊肉、李婆婆杂菜羹、太平兴国传法寺、开宝仁王寺等商店、药铺、寺庙,均系开封人南迁临安后开设或建造,大多沿用开封旧名。”(第五章第四节,293页,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关于开封的饮食文化在临安,则杨宽《中国古代都城制度史》记述较详(参看该书391~395页)。《中国古代都城制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11〕在北宋的改革家王安石看来,开封作为其时的时尚之都,“节义之民少,兼并之家多。富者财产满布州域,贫者困穷不免于沟壑”(转引自久保田和男的《宋代开封研究》中译本,184页)。

〔12〕当然,王氏还说,“汴城在八郡中为繁华,多妖姬丽童,其人亦狡猾足使”(《广志绎》卷三,225页)。

〔13〕葛剑雄、曹树基、吴松弟著《简明中国遗民史》说,“由于居民多来自开封,南宋以后杭州的语言带有明显的北音”(293页)。“今天杭州市区的方言仍带有明显的北方味,周围则依然是吴语的天下。”(613—614页)该书引明代郎瑛《七修类稿》关于杭州“城中语言(应为‘语音’)好于他处,盖初皆汴人,扈送南渡,遂家焉,故至今与汴音颇相似”云云(293页),显然不以汴梁话为“鄙俚”。不知汴人的俚语、“二合音”,是否也被带进了杭州。

〔14〕参看《中国周刊》记者田乾峰的报道《被京广线改变的两座城市》,网址为http:wenku。baidu。viewc139940e52ea551810a6872d。html。

〔15〕《大元混一方舆胜览》所录宋代汴梁路的名宦、人物,见该书卷中《河南江北等处行中书省》,346页、346~347页。该书所录“河南历史名人”,可与《太平寰宇记》对照。

〔17〕过、孙两书中均有高叔嗣,是《明史·文苑传》中人物。据《明史·文苑三》,正、嘉间祥符人高叔嗣有《苏门集》。《静志居诗话》卷一一有对其诗作的评论。周亮工《闵伯宗诗序》说闵诗“清妙玄胜”,“大似吾乡高苏门”(《赖古堂集》卷一五,613页)。

〔18〕《大清一统志》卷一八五《河南统部》有“名宦”之目,列举曾任职河南的知名人物,明代有于谦、何乔新、刘大夏、范景文、蔡懋德等。其中范、蔡是明末著名忠臣。该书对河南省历代人物,搜罗也较他书为广。仅明代开封府人物,即有马文升、王廷相、高叔嗣、高拱、刘理顺等四十六人。

〔19〕据周亮工《周藩牛左史宫词引》,明初开封一带残破,以致周定王在藩邸种植四百余种“可佐饥馑”的植物,撰《救荒本草》,以为救济(《赖古堂集》卷二一,794~795页)。可知其时汴民的苦况。

〔21〕吴震《明代知识界讲学活动系年》据大英久保子有关明清书院的研究著作,有《明代书院地域分类表》。

〔22〕李父曾官周王府教授,徙居开封(一说徙扶沟)。王士祯该诗所说高吏部,或即高逊志,钱谦益《列朝诗集》甲集、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五均有传。

〔23〕周氏科考失意,曾居汴八年,在张氏家塾中课其子弟。

〔24〕周氏说阮“因皦生光之变,移家尉氏”(《书影》,161页)。《阮太冲集叙》记阮“授徒于尉,以尉固阮旧土也,遂家焉”(《赖古堂集》卷一三,534页)。同卷《顾与治诗序》说自己曾刻张民表诗,“仅千百之一二耳”,阮、秦诗“亦落落如晨星”(436~545页)。关于张、阮,钱谦益《列朝诗集》有传。该书说张“兀傲自放,世莫测其浅深”(《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6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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