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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判别是非的标准 良知(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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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判别是非的标准:良知

阳明的“圣人之学”,是以“德性”为基础的,因此才会将其工夫论重心都放在对于心中私欲的去除上。但是,一个人如何知道自己有私欲,并进而去除呢?会不会有“认欲为理”的问题?而之所以有这个问题产生,主要的原因在于阳明的“圣人之学”没有一个衡量私欲的标准,所以才无法确实地知道私欲存在与否。相较于朱子学,由于强调万事万物皆有其定理,因此可以通过外在之理来确认内在所想是否是私欲,所以同样是以“存天理去人欲”为工夫,较有下手处。阳明随着对赏罚问题的思考,深化其工夫论的观点,认为“本心之明”自然可以判准私欲,但是,什么是“本心之明”?一个人如何能够知道他是发挥“本心之明”来做事的呢?对于这个问题,阳明直到忠泰之变后,才有了具体的论述——“良知说”,来支撑他的想法,且这个论述亦有其学术脉络。

(一)“良知说”的学术脉络

阳明虽然已经明了靠着“本心之明”即可因应人事的变化,但是他并未明白地说出何谓“本心之明”,直到他汲取周敦颐及程颢(字伯淳,称明道,1032—1085)的思想来论证,其“良知说”才有学理上的依据。而阳明之所以会注意到两人的思想,主要是因为其到九华山的因缘。《年谱》记云:

忠、泰在南都谗先生必反,惟张永持正保全之。武宗问忠等曰:“以何验反?”对曰:“召必不至。”有诏面见,先生即行。忠等恐语相违,复拒之芜湖半月。不得已,入九华山,每日宴坐草庵中。[76]

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下,阳明选择待命于芜湖,并重游九华山,在草庵中静坐。阳明此次重游,与上次来时的心境大不相同。他在化城寺留有诗,诗中有云:

会心人远空遗洞,识面僧来不记名。莫谓中丞喜忘世,前途风浪苦难行。[77]

诗中所谓“会心人远”,指的是阳明初游九华山时,遇到一位老和尚之事,双方论及“最上乘”学问的问题,老和尚告诉他说“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78]如今阳明重游旧地,再度忆起往事,自然会对当年的一番谈论,有更深刻的理解,也才能再次思索周程二人的思想。诗末阳明自述其当时的心境,他说他并非要逃离尘世,实在因为他自己知道未来的人生路途将充满苦难。此诗一方面充分地表达阳明在化城寺附近东岩静坐时,心中思索着他自身的处境与当时的政治社会问题,此时思绪纷乱可想而知;另一方面,在此时阳明仍未放弃其“一心运时务”的思想理论。就因为在此静坐的关系,才进一步地确立“良知”作为一个道德标准的性质,而其学理依据,即是通过周程二人的思想来论证的。

阳明从九华山回到南昌之后,面对弟子陈九川(字惟濬,号明水,1494—1562)问及静坐时思虑丛生的问题,《传习录》记云:

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九川)曰:“当自有无念时否?”先生曰:“实无无念时。”(九川)曰:“如此却如何言静?”曰:“静未尝不动,动未尝不静。戒谨恐惧即是念,何分动静?”(九川)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曰:“‘无欲故静’,是‘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其本体也。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即是私念。”[79]

此问答是扣紧在修养工夫上,陈九川问如何息念,阳明告诉他念不能息,只能正。九川又以周敦颐的“主静”之说,来反问阳明既然无无念之时,那为何周氏却主“静”,阳明则回答说周氏的“主静”是兼动静的,并认定程颢《定性书》[80]中所论“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是主其本体的意思[81]。如此一来,因为人无无念之时,故只要能够主其本体,所有念头皆是“正念”,非本体之念则是“私念”。相较于阳明过去对“息念”的说法,阳明这个说法无疑得力于周敦颐,例如《年谱·正德八年》记云:

孟源(字伯生)问:“静坐中思虑纷杂,不能强禁绝。”先生曰:“纷杂思虑,亦强禁绝不得;只就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到天理精明后,有个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专,无纷杂之念;《大学》所谓‘知止而后有定’也。”[82]

孟、陈两人同以“静坐”工夫为问,但阳明的回答已大不相同。其中最重要的关键改变,则是阳明对于“念”的想法不同,过去强调于起念之时的省察克治,直至天理精明之境界;如今,阳明通过周氏的工夫论,认为只要能够掌握本体之知,对任何念头之起,时时刻刻皆可去不正以归于正。而阳明对周敦颐思想的看法则见于李诩(字原德﹐号戒庵,1506—1593)的记载,记云:

在赣州亲笔写周子《太极图》及《通书》“圣可学乎”一段,末云:“按濂溪自注‘主静’,云‘无欲故静’,而于《通书》云:‘无欲则静虚动直’,是主静之说,实兼动静。‘定之以中正仁义’,即所谓‘太极’。而‘主静’者,即所谓‘无极’矣。旧注或非濂溪本意,故特表而出之。”[83]

周敦颐曾经在南康任官,故当地建有濂溪祠,阳明又重建濂溪书院[84],集郡人及门人讲学其中。此记末云“旧注或非濂溪本意”,是指朱子所注不符合周敦颐的思想。而阳明于此单独提出《通书》中“圣可学乎?”一段,反映出直到当时,他仍然在思索“圣人可学而至”的问题。阳明认为周氏所说是一个人如能一直保持“无欲”的状态,也就是保持天理于心中,不论静时或动时,所作所为皆能达到“明通公溥”的境界。而这与朱子对周氏的认知不同,朱子认为周氏的“无欲”是性,一个人必须涵养自身,使其“静虚”,才能够“动直”,所以“明通”是对己而言,唯自己先能明通,尔后对人才能公溥。双方相同处都是在人“心”下功夫,不同处则在于朱子认为先须涵养自身才能举措合宜,然阳明认为只要时时以天理为主,不论对己对人皆可举措合宜。这个不同起因于双方对“心”的认识不同,朱子认为“人心”是恶,不是“无欲”的,唯有“道心”才是“无欲”,因此要回复“道心”,故透过格物穷理来去除“人心”。然如同之前所说的,过去阳明只有“一心”的概念,即去除“人欲”,即是“道心”;如今转而认为靠着“本心之明”,“人欲”便无由而立。由于工夫论的观点不同,亦牵涉到双方本体论的不同。阳明反对朱子对周氏《太极图说》“无极而太极”一句的注解,朱子云:“非太极之外,复有无极也。”但阳明却说:“‘定之以中正仁义’,即所谓‘太极’。而‘主静’者,即所谓‘无极’矣。”也就是说“道心”是天理,天理在人的身上,名之“太极”,具体内容则是“中正仁义”。故人要成圣只须要时时以“中正仁义”为主,自能明通公溥。换句话说,所谓“本心之明”,指的就是周氏的“定之以中正仁义”,只要时时能够主于此“中正仁义”的道德准则,面对人事酬变,皆能做出合于“天理”的判断,而无私毫人欲之杂。

阳明这个援引周程二氏工夫论的想法,也对其弟子说过,如其针对伦彦式问“学无静根,感物易动,处事多悔”的问题时,阳明跟他解释该如何做,说道:

循理之谓静,从欲之谓动。欲也者,非必声色货利外诱也,有心之私皆欲也。故循理焉,虽酬酢万变,皆静也。濂溪所谓“主静”,无欲之谓也,是谓集义者也。从欲焉,虽心齐坐忘,亦动也。告子之强制正助之谓也,是外义者也。[85]

所谓“循理”,指的就是主其本体之意,也就是定之以中正仁义,所以一个人只要能够“循理”,自然可以面对事物的变化。而阳明对周程二氏工夫论的体会亦见于他阐述何谓“圣人之学”的意涵中,其为《象山文集》作序,序中说道:

圣人之学,心学也。尧、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唯一,允执厥中。”此心学之源也。中也者,道心之谓也;道心精一之谓仁,所谓中也。孔孟之学,惟务求仁,盖精一之传也……至宋周、程二子,始复追寻孔、颜之宗,而有“无极而太极”,“定之以仁义中正而主静”之说;动亦定,静亦定,无内外,无将迎之论,庶几精一之旨矣![86]

前段话的意涵笔者已在第二章说明过了,不再赘述。后段话的意思则是说明此圣人之学到了宋代之后的传承发展,阳明于此举出周敦颐及程颢。他认为周氏的“主静之说”及程氏的“定性之说”,才是圣人之学,而陆象山之学则是承接自孔、孟、周、程四子而来。此序的言外之意,则是表明阳明的“良知说”也是承接相同的道统而来的。故阳明在江西时,常常伸引周程二氏的思想,如欧阳德记云:“先师阳明夫子讲学于虔,发明静专动直之旨。[87]”而阳明汲取周程二氏思想来阐释《大学》的脉络,也为其学生所传承,如邹守益在《跋古本大学问》中说道:

圣学之篇,要在一者无欲。无欲则静虚动直;定性之教,以太公顺应,学天地圣人之常,其于《大学》之功,同耶?异耶?阳明先师恐《大学》之失其传也,既述古本以息群疑,复为《问答》以阐古本之蕴,读者虚心以求之,泝濂洛以达孔孟,其为同为异,必有能辨之者。[88]

邹守益的这段陈述,与阳明在《象山文集序》中阐述圣人之学的说法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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