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圣人之学的展开(第1页)
二、“圣人之学”的展开
阳明在北京宣扬以成为“君子”为核心概念的“圣人之学”,但是其所谈论的范围不出于对一个人“内心”的修养工夫。这样的说法,或许对个人有“变化气质”的功效,但能否因应当时国家社会的问题呢?虽然,就阳明自己与其门人来说,在“一心运时务”的理论下,只要能够常存“无私欲之心”,自然可以经纶天下。但显然这个说法没有得到太多的认同,北京大多数的士大夫仍然将阳明思想视为一个人式的修养理论罢了。而到了南京,阳明的这套思想受到其过去友朋的质难,也因此对其思想产生无形的推动力,促使阳明深化他思想的广度与高度。然阳明究竟在遭遇什么样的质难后,而能扩展其“圣人之学”呢?这个思想深化的历程必须从其在南京时期的遭遇来说明。
(一)南京时期的“门户之争”
由于朝政日非,无形的政治打压又接踵而至,阳明心中极欲致仕回乡,但由于家人的反对,不能如愿。正德七年十二月(1512),阳明升任南京太仆寺卿,任官地点在距离南京一百四十里的滁州,掌管马政;再于隔年四月升任南京鸿胪寺卿,掌管宾客仪节等事。事实上,这种明升暗贬的情况,对于阳明来说,可谓五味杂陈,因为一方面可以远离北京政治上的斗争,但另一方面,又无法对国家有实质的贡献,唯一能做的就是怀抱着“学术”的热忱,宣扬他所体悟到的“圣人之学”。
阳明在北京时,虽然汲汲于宣扬他所领悟到的“圣人之学”,但回响并不明显。到了南京之后,面临更大的挑战,因为相对于北京而言,南京由于远离政治的中心,政治的影响力不如北京那么大,故士大夫官员们有更多的闲暇时间来谈文论道。他们一般活动大都群聚在一块,组织会社,诗文酬唱,如“瀛洲雅会”之设,黄佐(字才伯,号泰泉,1490—1566)记云:
弘治中,南京吏部尚书倪岳、吏部侍郎杨守阯、户部侍郎郑纪、礼部侍郎董越、祭酒刘震、学士马廷用,皆发身翰林者,相与醵饮,倡为“瀛洲雅会”,会必序齿。正徳二年七月,吏部尚书王华、侍郎黄珣、礼部尚书刘忠、侍郎马廷用、户部尚书杨廷和、祭酒王敕、司业罗钦顺、学士石珤、太常少卿罗玘,复继之,皆倡和成卷,以梓行于时。[61]
从此记可以看出此会社的成立有北京会社的影子,如杨守阯的哥哥是杨守陈,而正德二年的会社成员,其中四人[62]就为阳明所熟悉。可以说阳明到了南京,通过其父过去在此地的人脉关系[63],应该会受到不差的照顾,心情上也应比在北京之时好才是,但事实却不尽然。阳明在给黄绾的信中说:
此间往来极多,友道则实寥落。敦夫(夏尚朴,号东岩,1466—1538)虽住近,不甚讲学;纯甫(王道)近改北验封,且行;曰仁(徐爱)又公差未还;宗贤之思,靡日不切!又得草堂报,益使人神魂飞越,若不能一日留此也,如何!如何![64]
阳明一方面说他送往迎来的应酬相当多,另一方面也坦白地说真正的朋友非常少,再加上故乡来信,更使其一日都不想留而欲归乡。深究其因,这与阳明本身所持的学术思想不为南京士大夫认同有关。
阳明初到南京,仍然沿袭他在北京的做法,寻求其思想的同道,希望能够通过他对“圣人之学”的体悟,来转变士大夫们的想法。[65]所以他在给朋友的书信文章中,也常常表达出他新思维的感化能力,例如他在给李伸(字道甫,三原人)信中说:
此学不讲久矣!鄙人之见,自谓于此颇有发明,而闻者往往诋以为异,独执事倾心相信,确然不疑,其为喜慰,何啻空谷之足音![66]
阳明一方面强调李伸听其言后,因而“倾心相信,确然不疑”;另一方面又说像李氏这样的人,在当时是很少的。此外,他在为汪玉(字汝成,号雷峰,一号嘿休,1481—1529)的书所写的题跋中说:
汝成于吾言,始而骇以拂,既而疑焉,又既而大疑焉,又既而稍释焉,而稍喜焉,而又疑焉!最后与予游于玉泉,盖论之连日夜,而始快然以释,油然以喜,冥然以契。[67]
同样地,阳明认为汪玉因为他的启发,最终认同了他的想法。不过,事实并非如此,张邦奇在为汪玉所作的传中说道:
公与故王公伯安友,意不能尽同,王百方说之,卒不应,其自信不移如此。[68]
显然汪王双方对于学术的看法,并非如阳明所言已达到“冥然以契”的地步。而面对上述提到的夏尚朴及王道,阳明虽然也想将其纳入自己的学术团体之中,但是却遭遇到困难,主要的原因在于二人原属于另一以魏校(字子才,号庄渠,1483—1543)为首[69]的学术圈子。黄绾在给朋友信中说道:“闻魏君子才学行绝出,仆极倾仰,但与阳明时有门户之驰。”[70]不仅有门户之见,且双方面的关系已达到相互为非的地步,黄绾说:
近者京师朋友书来,颇论学术同异,乃以王伯安魏子才为是非,是伯安者则以子才为谬,是子才者则以伯安为非,若是异物不可以同。[71]
这个说法的时间点正是阳明与魏校皆在南京之时[72],双方的立场与争辩的态势,就连黄绾远在北京的朋友都听闻一二,足见论争激烈的情况。
即以与阳明关系密切的夏尚朴和王道为例,来说明双方论辩焦点何在。夏尚朴曾经师事娄谅,而阳明与娄家亦是世交关系,有了这一层关系,又同在南京为官,照常理来说应该来往颇多才是。但是,阳明却说“敦夫虽住近,不甚讲学”,显示出两人间关系的疏离,而造成疏离的原因应是思想上的隔阂。从夏氏寄给阳明的诗中,即可清楚看出此隔阂之所在,诗云:
同甫有才疑杂伯,象山论学近于禅。平生景仰朱夫子,心事真如白日悬。
陆学也能分义利,一言深契晦翁心。纷纷同异今休问,请向源头着意寻。
六籍精微岂易窥,发明亲切赖程朱。兵知险阻由乡道,后学如何可废兹。[73]
诗中一方面明显表达出“排斥象山,独尊程朱”的立场,不但认为陈亮为杂学、象山为禅学,且认为理解六经的门户,须从程朱入手;另一方面则隐含对阳明所持学术观点的质疑。如第一首诗将象山学定位为禅学,就是说阳明的说法是有禅学的味道;第二首诗一开始说陆象山“也”能分义利,意思是说,朱学早已会分义利了,所以不需要谈“朱陆异同”的问题,而应着意于学术的源头;第三首诗则认为程朱的注疏是理解六经的重要向道,不能不看的。这三点都直接反驳阳明的想法,因此,可以想象两人平时论学时,应该是话不投机的。[74]而王道与阳明之间关系的发展,更能凸显阳明在南京时所遇到的困境。王道是阳明于弘治年间主试山东乡试时所取之士,故是座主与门生的关系。但阳明在给黄绾的信中说:
书来,及纯甫事[75],恳恳不一而足,足知朋友忠爱之至。世衰俗降,友朋中虽平日最所爱敬者,亦多改头换面,持两端之说,以希俗取容,意思殊为衰飒可悯……仆在留都,与纯甫住密迩,或一月一见,或间月不一见,辄有所规切,皆发于诚爱恳恻,中心未尝怀纤毫较计。纯甫或有所疏外,此心直可质诸鬼神。其后纯甫转官北上,始觉其有恝然者……旬日间复有相知自北京来,备传纯甫所论。[76]
阳明在此信中,感叹王道在南京是信其所言,但到了北京后则对其所论大加挞伐。[77]究其两人之间的学术的异同,乃在于对“心”的概念理解不同所致。阳明在给王道的信中强调说:
夫在物为理,处物为义,在性为善,因所指而异其名,实皆吾之心也。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吾心之处事物,纯乎理而无人伪之杂,谓之善,非在事物有定所之可求也。处物为义,是吾心之得其宜也,义非在外可袭而取也。格者,格此也;致者,致此也,必曰:“事事物物上求个至善”,是离而二之也。[78]
在阳明“一心运时务”的理论下,将所有理、义、善等德性,皆包含在一心之内,故只要在“心”上下功夫,做到“纯乎理而无人伪之杂”,自然能够经天纬地。但王道却不这样看,他在给阳明弟子朱节(字守中,号白浦)的信中说道:
吾心体会尽天下之理,亦只是全复吾心之所固有而已。故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知性知天,却只在尽心焉得之,则心体之大,可想而知矣。今乃欲以方寸之微,念虑之动,局而言之,不几于不知心乎?不知心而能尽心,不尽心而能知性知天,而曰:“圣人之学”,吾未之信也。[79]
王道认为阳明的做法是不知“心”的,而不知心又如何能知性知天呢?王道不认为依靠着“治心”这种工夫,就能得道[80],当然也就不会认同阳明所谓“圣人之学”了。由于在魏校与阳明双方文集中,未见有书信的来往,故无法直接说明其思想的异同,但在阳明的学生王畿的语录中记有双方论学的文字,记云:
庄渠(魏校)为岭南学宪时,过赣,先师(阳明)问:“子才,如何是本心?”庄渠云:“心是常静的。”先师曰:“我道心是常动的。”庄渠遂拂衣而行。[81]
由此问答,可见魏校与阳明思想的不同点,关键仍在于对“心”的看法不同。然从夏尚朴、王道及魏校三人的说法,可以看出他们与阳明间的异同,乃是对于“心”与“理”之间关系着重点的不同。三人虽然强调“心”作为一个人主宰的功用,但却仍然认为“心”的功用只能“穷理”,而不能说是“理”,当然不能认同阳明“心即理”的说法。
这种门户壁垒分明的情况,双方面并非不尝试调和,但是就目前资料来看,阳明一方就曾经想要化解,如徐爱曾致书魏校,但魏校回书说道:
兹承惠书,深惩吾党各立门户之私,意极惓惓。窃惟道乃天下公理,愚夫愚妇皆可与知,人惟各有私心,是以自生障蔽,吾辈相与,正宜公天下以为心。故曰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诸人以为善。若乃自立意见,以私智窥测大道,便谓此乃天地之纯,古人之全体,同己者则以为是,异己者则以为非,斯其去道亦远矣!此校之所不敢也……若欲仍立门户,不求同理而求同己,则亦末如之何矣?此校之所深愿而未能者也。[82]
魏校此书不但认为阳明等人的做法是“自立意见,以私智窥测大道”,并且不愿有所妥协,并且认为阳明等人之门户乃是求同己,而非求同理的。这充分地说明阳明在南京一地推行其“圣人之学”,遭遇到相当大的阻力。不仅未能得到南京士大夫的认同,就连过去的讲学友湛甘泉也对阳明的说法提出质难,湛氏云:
吾与阳明之说不合者,有其故矣!盖阳明与吾看心不同,吾之所谓“心”者,体万物而不遗者也,故无内外;阳明之所谓“心”者,指“腔子”里而为言者也,故以吾之说为外。[83]
即使是曾经一起论学的湛氏,也无法接受阳明认定“心为天理”的说法。[84]但阳明即使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批评,仍然坚持其说法,他在给曾经推荐他做国子祭酒的杨琠[85](字景瑞)的文章中说道:
君子之学,心学也。心,性也;性,天也。圣人之心纯乎天理,故无事于学。下是,则心有不存而汩其性,丧其天矣,故必学以存其心……后之言学者,舍心而外求,是以支离决裂,愈难而愈远,吾甚悲焉![86]
阳明此文不但直接将“君子之学”认定为“心学”,并且认为所有的“学”的工夫,都是以“存其心”为目标的,并且认为这是唯一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