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曲折的贬谪路(第1页)
三、曲折的贬谪路
阳明在狱中待了一段时间后,于正德元年十二月[60],被贬谪至贵州省贵阳府龙场驿,担任驿丞。因此,阳明出狱之后,在接到正式行政派令,办完相关交接手续后,即必须整装上路,离京赴任,因为他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到达任所,否则按照明朝政府的律例规定,会有“赴任过限”[61]的问题。也就是说,官员到达任所的时间是依照地区的远近,而给予不同的时间以便赴任,以贵州为例,时间是一百三十五日[62],如果超过凭限四个月,将被“提问参奏”,超过一年,将被“革职为民”[63]。所以,阳明在确定被贬谪龙场驿后,依照法令规定,应于隔年五月前到任才是,但事实上,其到任的时间却是在正德三年春[64],也就是说已违反法令规定,应该要被“提问参奏”的。除非阳明提出法律中所规定的例外理由,如气候、生病、丧事等,但这也必须有路程中所经行政机关出具证明文件以资证明才行。不过,从往后的历史事实来看,这些问题似乎没有对阳明造成困扰,其中的缘故,颇令人玩味。而阳明之所以超过期限赴任,主要原因是他在赴龙场的路途中,警觉有人跟踪,故躲避于浙江杭州胜果寺,但仍然被刘瑾所派之人逮到,因而投江入海,并且经历一段所谓“泛海”的历程。
阳明面对这人生中的大挫折,可以想见其内心必定有相当多的感触,除了有不平之气外,更重要的是思索其自身该何去何从的问题。一方面是他不知道刘瑾等宦官们究竟要如何处置他;另一方面就算是他侥幸不死,又该如何规划未来的人生呢?虽然往后阳明得以存活,但被贬谪至千里之外的贵州,这与死在狱中又有何分别。所以在其出狱之后,虽说整装赴任,但是其自身对于“出处”的问题,因受到刘瑾作为的影响,而徘徊于“出世”与“入世”之间。对于这个问题,阳明究竟是如何决定的,其内心的转折又是如何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必须从其赴谪所的过程中来寻求解答,因为在此过程中,阳明确定了他未来的人生方向,也因此才有往后其在龙场的思想发展。
(一)“泛海事”的真假
从阳明的《墓志铭》与《行状》中,描述此“泛海事”时,所采取的不同立场,即显示出此事的真假问题。阳明的讲学友湛若水在其《墓志铭》中说道:
人或告曰:“阳明公至浙,沉于江矣,至福建始起矣。登鼓山之诗曰:‘海上曾为沧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有征矣!”甘泉子闻之笑曰:“此佯狂避世也。”……及后数年,会于滁,乃吐实。彼夸虚执有以为神奇者,乌足以知公者哉![65]
阳明“泛海事”发生之时,有人告诉湛氏这件事,其中以一诗来证明这件事是真实发生的[66],而湛氏则回答说这是阳明为求“避世远去”而假造的。此铭文下半段的说法,表明此假造事是经过阳明亲口证实的。但是,阳明弟子黄绾(字宗贤,号石龙,1480—1554)却在阳明《行状》中说:
瑾怒未释。公行至钱塘,度或不免,乃托为投江,潜入武夷山中,决意远遁……遂由武夷至广信,溯彭蠡,历沅、湘,至龙场。[67]
黄绾非常隐讳地说阳明在杭州之时,自认为终究逃不过刘瑾派人追杀,故伪托投江,而逃至武夷山去,至于有无“泛海事”,则只字未提,且最后说阳明是直接从武夷经广信到龙场去的。不过,这记载又与阳明另一弟子钱德洪(字洪甫,号绪山,1496—1574)在《年谱》中的记载不合,《年谱》云:
先生至钱塘,瑾遣人随侦。先生度不免,乃托言投江以脱之。因附商船游舟山,偶遇飓风大作,一日夜至闽界……因取间道,由武夷而归。时龙山公官南京吏部尚书,从鄱阳往省。十二月返钱塘,赴龙场驿。[68]
钱氏不但明言其师有“泛海事”的发生,并且说到其师至武夷山后,由鄱阳往南京去见其父亲,然后再往龙场去。钱氏部分说法得到另一弟子季本(字明德,号彭山,1485—1563)的证实,他说:
正德丁卯(1507),先生以言事谪官龙场,病于杭之胜果寺。云有二青衣者至,欲擒之,沉于江,漂于海,海神曰:“吴君高者救之,得生。”于是,入建阳、游武夷、历广信而复归于杭。往来数千里之间,距其初行,才七日耳!所至之地,必有题咏,所遇之人,必有唱酬,篇章累积,不可胜纪。[69]
照季本所说,阳明不但真正入海,连曾经到过福建地区什么地方皆有明确的说法,并且留下诗文题咏;不过,与钱氏不同之处在于阳明并未从鄱阳往南京去,而是再回到杭州。以上种种不同的说法,令人思之如堕五里雾中,真假难分,实情难确,尤其是湛氏的否定,阳明弟子们怎能视而不见,而无任何反应呢?除了上述说法外,当时还有一些关于阳明泛海事的描述,如与杨仪(字梦羽)的《高坡异纂》[70]、曾与阳明讲道的陆相(字良弼)[71]《阳明先生浮海传》[72]、沈周(字启南,号白石,1427—1509)《客座新闻》[73]、何乔远(字稚孝,号匪莪,1557—1631)《闽书》[74]、冯梦龙(字犹龙,号翔甫,1574—1646)《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75]等。这些记载的流传,使得“泛海事”增添神奇及灵异的色彩,故要探询此事之真相,即须从这些记载入手。首先须从时代先后及内容原本的来源上,予以过滤,其中《闽书》及《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的内容原本,大致都根据《年谱》而增益之[76],故以下将不列入讨论。以下将以《高坡异纂》为主,配合相关说法,以寻绎其真相。之所以以杨仪的记载为主,其原因有二:一是其为阳明同时之人,且其说法有相当的合理性,例如《高坡异纂》中存有阳明佚诗二首及《告终辞》一首,其内容皆为往后的相关记载所引用,如《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即是。二是此书对于阳明入海后的事情采取听闻的说法,并未有肯定的说法,但对阳明入海前的记载则是相当翔实。
对于这些记载,必须扣紧三个重点来探讨:第一,阳明为何要去杭州钱塘胜果寺?因为依照法令的规定,在确知贬谪龙场驿后,他应该于一百三十五日内赴任才是,为何由北京至浙江杭州呢?第二,究竟有无泛海事呢?如果没有的话,阳明又去了哪里?如果有的话,在福建哪里登岸呢?第三,各项记载皆说到阳明曾经到过武夷山,那么游武夷之后,究竟有无经鄱阳往省其父,抑或是直接往龙场而去呢?且不管究竟有无泛海事,往后其“赴任过限”的问题要如何解决?
首先要说明的是,阳明在接到行政命令后,的确已整装出发要前往贵州赴任的,但因刘瑾派人跟监,致使其内心不安,故有逃亡隐世的打算,所以其路线并不依照常理而行,而是南下至常州府朋友家躲避。阳明曾于晚年回忆说:
正德二年丁卯夏四月,守仁赴谪,逆瑾遣人随行侦探,予意叵测,晦行道迹,潜投同志范君思哲之兄思贤于毗陵……君遂匿余于祖祠者三匝月……秋七月回钱塘。[77]
夏四月,正是阳明等人被昭示为“奸党”不久,按律是要被处死的[78]。故阳明在发现刘瑾派人跟踪之后,潜藏于友人家三个月。此后,阳明再继续往南而行至嘉兴县,沈懋孝(字幼真,号晴峰,称长水先生)在《郁秀道观重建殿宇门庑新碑记》文中有云:
余总草诵读于此,颇闻道士范嗣芳逮事阳明王先生,言其避瑾当之难,潜迹此殿后者。三载后,江右定逆藩之事,还师过此,经宿乃去。[79]
除了范氏的说法外,《嘉兴县志》内亦存有一首阳明的佚诗《赠芳上人归三塔》[80],其中的“芳上人”应即是沈懋孝文中所提及的“道士范嗣芳”。由此可以证明阳明的确来过,且从常州至嘉兴、再至浙江钱塘,其间有运河相通,交通可谓便利。从以上两条记载来看,对于阳明而言,刘瑾派人监视之事是真实的,而他因为不知来人之意如何,故采取类似逃亡的方式,躲避侦察与跟监,而于七月时转往浙江钱塘。从后来的记载可知寓居于杭州胜果寺内,接下来即是遭到两位军官的挟持,《高坡异纂》中记录到两位军官与营救阳明之人间的对话,军官说:
吾奉吾主命,行万余里至谪所,不获,乃令得见于此,尚可少贷,以不毕吾事耶?[81]
这说明了刘瑾派人跟监王阳明,但被其所摆脱,故径至贵州寻找,不意阳明并未赴谪所,故又找往钱塘而来。之后所发生的事情,相关的记载皆大同小异,认为阳明是被迫投江的,至于投江之后的历程,就众说纷纭了。
其次,有无“泛海事”呢?依笔者的推测,阳明被迫投江的过程应不假,但是投江之后,是否真的泛舟于海上而飘至闽界,则有待商榷。主要的原因是在福建的地方志中,不论是《漳州府志》及《闽书》等,都未见到季本所提及的诗词。而如果不是往海上去,那么是不是有可能顺着钱塘江上游而去呢?因为这样也可到达江西、福建、浙江三省的交界处,也就是武夷山之所在。之所以这样推测,是因为阳明在路过金华府兰溪县时,曾留下足迹。《县志》记云:
明正德年,王阳明先生谪龙场,过兰,寓大云山寺几半月,题诗在壁云:“兰溪山水地,卜筑趁云岑。况复经行日,方多避地心。潭沉秋色静,山晚市烟深。更有枫山老,时堪杖履寻。”方叔知之,追至兰阴山,复以轴乞题,其壁间诗为郑□所得,轴诗后为吴孺子持去。[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