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圣人之道 心即理(第2页)
所谓“端居澄默”,指的是静坐功夫,而所谓“静一”,则是指周敦颐(字茂叔,号濂溪,1017—1073)在其《通书》中所言“无欲故静”的境界[127],也就是说,阳明通过静坐功夫,想要达到圣人的本体境界——无欲。而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阳明也的确达到洒脱的境界,即心中无私欲的拘束。但是,面对当时险恶的生活环境,如何能够自由自在,无入而不自得,而不会觉得不适应呢?阳明之所以有这个问题,是因为他并没有办法时时都能保持在其所体悟到的洒脱境界,也就是说,“私欲”可以暂时去除,但是无法时时都保持在无私欲的状态下。所以,阳明反复思考圣人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后,他体悟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这个说法有两个重点:一所谓“向之求理于事物者”是指朱子的说法,例如阳明早年读书之法是受到朱子的启发,《年谱》记云:
一日读晦翁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乃悔前日探讨虽博,而未尝循序以致精,宜无所得;又循其序,思得渐渍洽浃,然物理吾心终若判而为二也。[128]
显然早年阳明遵循朱子的办法是无能做到内心与物理合一的境界,但是,值得说明的是阳明对朱子此疏内容的认识,到了龙场之时有更进一步的理解,只要回头细看朱子此疏,即能明白。疏云:
盖为学之道,莫先乎穷理,穷理之要,必在于读书。读书之法,莫贵于循序而致精,而致精之本,则又在于居敬而持志,此不易之理也……若夫读书,则其不好之者,固怠忽间断而无所成矣!其好之者,又不免乎贪多而务广,往往未启其端而遽已欲探其终,未究乎此而忽已志在乎彼,是以虽复终日勤劳不得休息而意绪怱怱,常若有所奔趋迫逐而无从容涵泳之乐,是又安能深信自得,常久不厌,以异于彼之怠忽间断而无所成者哉?孔子所谓“欲速则不达”、孟子所谓“进锐者退速”,正谓此也。诚能鉴此而有以反之,则心潜于一,久而不移,而所读之书,文意接连,血脉通贯,自然渐渍浃洽,心与理会,而善之为劝者深、恶之为戒者切矣!此循序致精所以为读书之法也。若夫致精之本则在于心,而心之为物,至虚至灵,神妙不测,常为一身之主,以提万事之纲而不可有顷刻之不存者也。一不自觉而驰骛飞扬以徇物欲于躯壳之外,则一身无主,万事无纲,虽其俯仰顾盼之间,盖已不自觉其身之所在,而况能反覆圣言,参考事物,以求义理至当之归乎?孔子所谓“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孟子所谓“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者,正谓此也。诚能严恭寅畏,常存此心,使其终日俨然不为物欲之所侵乱,则以之读书,以之观理,将无所往而不通;以之应事,以之接物,将无所处而不当矣!此居敬持志所以为读书之本也。[129]
朱子前半段在谈如何通过读书来穷理与循序以致精的原因,这也是阳明当时的认知,即“格物穷理”,所以才有“格竹子”的做法。然后,阳明再进一步循序读书,希望达到“心与理会”的境界,但是仍然停留在“物理吾心终若判而为二”的阶段,而朱子此疏末段所谓“致精之本则在于心”的说法,却未见阳明提起。如今,阳明领略到“格物致知”之旨,才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显然阳明已经克服之前的问题,而其克服之道即是“心即理”。
再回到朱子谈“致精之本则在于心”的说法,朱子的意思是常存此不为物欲侵扰的“心”来应接万事万物,自然无不恰当。但是朱子于此有没有解释如何常存此不为物欲侵扰的“心”呢?而阳明对此则提出“心即理”的说法,此说法即是第二个重点,“圣人之道”已经具足于每个人的身上,所以不须向外寻求。但是,何谓“圣人之道”?从当时阳明对“圣人”的看法,可窥知一二。当时阳明心中“圣人”的典型可能是“舜”,因为“舜”与阳明当时所处的情况是接近的,而舜并不因为他本身深处山林与野生动物朝夕相处,而对其“成圣”有任何的阻碍。例如阳明此时有《象祠记》,在记中针对以象之为人是“为子不孝、为弟则傲”的,为什么还要建祠祀之的问题来讨论“圣人之道”的内容。他说:
君子之爱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乌,而况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则祀者为舜,非为象也……而象之祠独延于世,吾于是益有以见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泽之远且久也。象之不仁,盖其始焉尔,又乌知其终不见化于舜也?……斯可以见象之既化于舜,故能任贤使能而安于其位,泽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怀之也……斯义也,吾将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虽若象焉,犹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虽若象之不仁,而犹可以化之也。[130]
阳明认为舜最终感化了弟弟象,使其当地的居民得到良好的照顾与管理,而这一切都是舜的德性使然。最后,阳明体悟到假使一个君子能够修养德性至极处,即使面对像象这样品行的人,仍然可以感化之。也就是说,所谓“圣人之道”即是“德性”,而这个德性是每个人原本即具有的,所以不须向外寻求。所以阳明过去在读朱子读书之法时,将重点错置在格物穷理一边,而没有注意那“不为物欲侵扰之心”,也就是舍本逐末。因此,阳明认为只要时时以那“不为物欲侵扰之心”为主,面对事物之来,应之无不恰当。
但是这个“德性”的内容为何?又该如何“修德”呢?阳明在此所谓“德性”是“心之德”,又谓之“明德”。阳明在其《五经臆说》中,有一条解释《易》卦的释文,谈到此“心”的内涵。释文云:
日之体,本无不明也,故谓之大明。有时而不明者,入于地,则不明矣。心之德,本无不明也,故谓之明德。有时而不明者,蔽于私也。去其私,无不明矣。日之出地,日自出也,天无与焉。君子之明明德,自明之也,人无所与焉。自昭也者,自去其私欲之蔽而已。[131]
此释文以太阳为喻,来说明“心之德”的性质。阳明认为人的“心之德”,就如同太阳一般无不明的,没有熄灭的一天,其之所以不明,也就如同太阳隐没于地平线下。也就是说,人的“心之德”被“欲望”所遮蔽,才会不明。所以只要去除此“欲望”,自然能够使其本身之“明”重现,如同太阳一般。所以君子要自明其“明德”,就是“去其私欲之蔽”,也就是朱子所谓此“心”常为一身之主。所以能否做到自明其明德,就是“君子”与“小人”的分野处。在阳明离开龙场赴任庐陵知县前,当时的提学副使席书(字文同,号元山,1461—1527)曾有与阳明一封书信,信中曾引述阳明对其所言:
阳明曰:“吾以子为大人之问,曾耳与目之问乎!天之所以与我者,莫大者心,莫小者耳与目也。子事文业以为观听之美,固未矣!心至大而至明,君子先立其大而不晦其明。开广居、悬藻鉴,物来能容,事至顺应,蕴中为道德,发言为文章,措身为事业,大至参天地赞化育而有余矣!何以小者为哉?孔子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孟子曰:‘从其大者为大人,从其小者为小人。’入途不慎,至有君子小人之判,术可不择欤乎?”[132]
阳明在此书中明白说到“天之所以与我者,莫大者心”,而此“心”的性质是“至大而至明”的。所以一个所谓“君子”,即必须“先立其大而不晦其明”,也就是自明其明德,如此就可以参赞天地化育。而孔子的“君子儒”、孟子的“大人”,就是靠着这个“心”来做到的。所以说“圣人之道,吾性自足”,指的就是这个“理”即在“心”,但是在此有一隐含的前提,那就是他认为圣人也有私欲的,只不过圣人能够时时自明其明德,也就是说太阳永不下山。这个前提,是与当时学术界的共识“圣人无欲”的说法相左的,阳明则认为圣人有私欲,但因为靠着“自明其明德”的功夫而达到无私欲的境界。这个前提将会是其往后思想上的盲点,导致他必须说明为何圣人能够时时自明其明德,而一般人不能;另外,这个“去欲”的功夫要如何做呢?
当阳明体认到这个“圣人之道”时,验证于《四书》、《五经》,皆能吻合,使他更有信心去阐述这个理论。例如他给贵阳士子的诗有云:“汗牛谁著五车书,累牍能迯一掬余。欲使身心还道体,莫将口耳任筌鱼。”[133]诗前半段即是否定辞章记诵之学,而后半段中所谓“欲使身心还道体”,即是在说明真正的做法应是去除私欲,而能明自己本身就具有的“明德”,而不是当时所认为的口耳之学。阳明曾经对这诗末所谓“筌鱼”做解释,他说:
得鱼而忘筌,醪尽而糟粕弃之。鱼醪之未得,而曰是筌与糟粕也,鱼与醪终不可得矣。《五经》,圣人之学具焉。然自其已闻者而言之,其于道也,亦筌与糟粕耳。窃尝怪夫世之儒者求鱼于筌,而谓糟粕之为醪也。夫谓糟粕之为醪,犹近也,糟粕之中而醪存。求鱼于筌,则筌与鱼远矣![134]
阳明以鱼、筌、醪、糟粕来说明当时学术界的弊病。他认为儒者所应追求的是鱼与醪才是,但是现今的学者却去求筌与糟粕,根本是弄错方向。换句话说,阳明认为现今学者在理解这个代表圣人之学的《五经》时,一味地讨论外在的形式问题,而不是去探求圣人在此《五经》中所要表达的真意。显然,从此诗中可以理解到阳明自己认为这个“自明其明德”的说法,正是“圣人之学”的真意。往后,他也以阐扬这个“圣人之学”为己任,所以在其赴任庐陵知县的途中,再次经过濂溪祠,有诗云:
曾向图书识面真,半生长自愧儒巾。斯文久已无先觉,圣世今应有逸民。一自支离乖学术,竞将雕刻费精神。瞻依多少高山意,水漫莲池长绿苹。[135]
所谓“曾向图书识面真”,意思是过去读书时,感觉好像理解其真意了,但事实上不然,也就是说,阳明直到现今才真正体会儒家学说的意旨。除了悔恨其早年弄错学术的方向外,更重要的如今将自己比喻为道(斯文)的先觉、圣人时代的逸民,也就是说他自认他自己已经掌握到“圣人之学”。
当阳明从庐陵回到北京任官时,弟子徐爱(字曰仁,号横山,1487—1517)在给另一弟子汪渊(字景颜)的诗,诗中有云:
时平众竞仕,意气轻皐夔。一或遭险巇,惶惑失所持。哀哉中无主,此心任物移。君独志贤圣,力学同余师。天子命出宰,人悒君自怡。时务良艰难,一心运有余。莫析政与学,皆当去支离……[136]
在此诗中,徐爱指出当时的士大夫官员的问题,认为这些人平时的作为好像是超越了古代的皐陶与夔,但是一遇到困厄之时,就惶恐不安,若无依靠的样子。主要的原因是这些人心中无主,所以才会随波逐流。然而,因为汪渊也与徐爱一样师从阳明,所以,心中有主,靠着“一心”,对于再艰难的时务都可以应付,游刃有余。然徐爱这样的看法,其实是来自阳明,阳明在给王道(字纯甫,号顺渠,1487—1547)的信中说道:
汪景颜近亦出宰大名,临行请益,某告以变化气质。居常无所见,唯当利害、经变故、遭屈辱,平时愤怒者到此能不愤怒,忧惶失措者到此能不忧惶失措,始是能有得力处,亦便是用力处。天下事虽万变,吾所以应之不出乎喜怒哀乐四者。此为学之要,而为政亦在其中矣。[137]
阳明认为面对国家时务的问题,也不会出于“一心”的范围;也就是说阳明认为通过一个人自身的“心”,即能因应人事酬变。而这“一心运时务”的看法,不但是阳明当时的教法,也贯串至贬谪龙场后的思想脉络。
阳明因为目睹当时士大夫的无耻行径,开始思考为什么这些人的作为与其平日相较,大相径庭呢?尤其是平日奉若神明的圣贤教训,在当时文坛与政坛有着崇高地位的李东阳身上,更显得讽刺无比。除了李氏的作为震撼了阳明,当时士大夫们袖手旁观的态度,更令他心寒。是什么因素造成这种毫无是非观念以及小人得志的情况?阳明一方面对于政治上小人得志的情况深感不满,思索着如何成为“君子”。他认为其中的症结点在于能否“去除私欲”。另一方面,对于如何能够像圣人舜一样,处在山林之中,依然可以自由自在。阳明通过对朱子思想的反省,体认到圣人也只是靠着那“心之德”来应万物的,而此“心之德”也原都具足于每个人身上,其间的差别在于圣人能时时去除私欲,一般人则不能。所以说不论是成为君子或是圣人,其必要条件都是那“无私欲”的“心”。靠着这个“心”,即能应接万事万物,而这也是阳明“一心运时务”的思想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