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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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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夏尔总是独自一人骑着马到蒙马特高地附近的森林里去。谁也不愿意和刽子手一起打猎。森林后面,肉眼所及,有一大片菜园,而在南边,如果往巴黎方向走,就可以看到蒙马特圣皮埃尔修道院租用的简陋房子。园丁朱杰尔家的房子就坐落在一座小山丘上。他的家同时也是一个小客栈,夏尔有时会在那里休息。朱杰尔有两个女儿,玛丽-安娜和玛丽-吕斯,约莫三十岁。父亲天天坐在屋子前的一只摇椅里,或是睡觉,或是观察在他们家菜园里做工的园丁们。他的右首摆着一瓶土豆白酒,他准会在夜晚来临之前把它喝完。有时他会突然一跃而起,大步流星地走到某一个打工仔那里,给他示范该如何干活:“我给你一个建议,你要好好努力,用心干你的活,这样时间才过得更快。”那些打工仔每次只是点点头,他们了解这个人的暴躁脾气。有时,如果酒喝得太多,他会直挺挺地摔倒在地,打工仔们设法把他抬出菜园。每次他都会非常生气,因为像他这样的人不需要任何帮助。他的妻子个子矮小,喋喋不休地希望徒步旅行者到这里歇歇脚,简直让他们感到心烦,而绝大多数人只是满足于给他们的狗要点儿水喝。一旦这对老夫妻单独在一起时,他们不管为了什么事总能吵个不休。男人实在不是好斗的人,可女人却像只毒蜘蛛那样在他的摇椅周围偷偷摸摸地走来走去,企图唆使他反对某事或者某人。“让我太平一会儿吧!”他之后习惯这么说,然后到菜园里去了。“总有一天我会给你太平!”她在他身后嚷道,再一次将桌子收拾干净。在此期间,她会不经意地左右张望,往一只挡她道的狗的肋骨上使劲踩上一脚。狗吓了一大跳,汪汪叫着走开了。她讨厌狗,“它们只会拉屎撒尿。”她说。可要是没有了狗,她就无法醉心于她的宗教:打扫,再一次打扫。

那天看到夏尔时,她手里正拿着一壶水和一只杯子,然后将这两样物品摆在最外面的桌子上。这是夏尔特意挑选的桌子。他坐下来,陷入沉思地打量着一帮打猎者的到来。他甚至在这里也被排除在外,这一点深深地伤害了他。他愿意放弃戏剧和歌剧,尽管他觉得要做到这点不容易,可是马呀,狗呀,骑马到大自然中去呀,他不想放弃。可在这里,偏偏在这里,他依然是一个被社会唾弃的人。尽管女人们喜欢夏尔,可他几乎没有机会找到一个女人。因为只要他提及自己的职业,她们立马转身走人。他的职业令她们反感。虽然他已经找到了真正的女人丹曼莉,可她已向他说得明明白白,他们之间不可能发生那层关系。他还一直想着她。即便他坐在这儿外面,从他的桌旁观察园丁之家的大门时。姐妹俩大多一起走出屋子。玛丽-吕斯很热情,脾气也好。她蓬乱的火红色长发和她坚强有力的步伐尤其引人注目。她和一个比她年长很多的工头结了婚,他的后背被沉重的田间劳作留下了痕迹。因为在野外劳动,他的皮肤被晒得黝黑。他也是一个整天笑呵呵的人,乐于助人,喜欢唱歌,喜欢和打工仔闲聊。玛丽-安娜却是个完全不同的人。她沉静,也和她的父亲一样具有天生的威严。和她亲近很难,因为她几乎不开口说话。谁也无法猜出她的心思。她虽然很苗条,但身材高大,目光异常敏锐。人们总是有一种印象,她想要说什么,可是无法说出来。她很愤怒吗?她会马上失去自制吗?她看起来大多时候很紧张。她提着一壶水过来时,脸上温情脉脉,充满妩媚,可当她一转身,以为没人看得到时,目光却立刻暗淡下来。她的眼睛重新变得咄咄逼人,满含威胁,似乎准备施暴,似乎她可以讨厌你,可以永远对你耿耿于怀。她好像因为有人把她生下来而感到伤心和愤怒。就是这么回事。因为有人把她生下来而感到伤心和愤怒,夏尔想。可她身上有某种东西在吸引着他,那是一种神秘的魔力。他在她身上感觉到的不是那种通常在女人身上感觉到的性的吸引,她并没有在他身上唤起猎艳的**。夏尔并没有渴望看到她**的身体,并且亲吻她。不,所有这一切都不是。那是一种莫名的魔力,这种魔力在困扰夏尔。有时他觉得好像他在她那里寻找慰藉,因为他已经失去了丹曼莉。可她真的几乎一句话都不说。她似乎只对生意感兴趣。于是,夏尔在她那里买了水果和蔬菜,尽管他的助手格罗一看到食物几乎没有了任何招架能力。

“您想要把这全部东西都吃掉吗?”她微笑着问。她似乎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不错,如果事关生意,她甚至能够微笑。

“这是这一带最好的水果。”

她抬起下巴,有点大大咧咧,自高自大,然后低声说:“我不相信您的话。”

“我很少看到你爸爸醒着。”夏尔突然说。他想转移话题。

“他睡得多,”她说,“要吃饭了我就叫醒他,等吃完饭他大多又睡去了。老人就是这样,他已经八十多岁,这是两种人生。总有一天他不会再醒来,永远地睡去。”

狗们狂吠不停。它们都是些耳朵很长的白色猎狗。那六个猎人正向园丁之家骑来,狗们急匆匆地跑在他们前面。玛丽-安娜暂且不理会夏尔,等着狗们过来。它们兴高采烈地在她身旁蹦跳着。她跪下来,以便更好地和狗们亲热一番。一只狗开始舔她的耳朵,让她觉得好玩极了。她似乎认识这些狗,也很喜欢它们。夏尔还从未碰见过这样的人。一个人怎么只是对着狗们充满朝气,却对人类那么冷若冰霜?或许问题出在他身上吧。或许她知道他是刽子手。是啊,估计就是这个原因。

夏尔骑上马,慢慢出发了。他从那些打猎者身边走过。男人们默默地打量他,谁也没有和他打招呼。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仿佛想要用他们的目光驱逐他似的。夏尔明白自己以后不用再在这里出现了。他们肯定向玛丽-安娜透露了他的职业,胡扯各种各样令人讨厌的故事。倘若自己不希望单身、没有孩子,那么对他来说唯一可能的就是娶一个刽子手的女儿,或者是来自双门街的玛丽-让娜·贝库。夏尔决意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他想另找一个骑马散步的地方。

夏尔回到家,便将蔬菜和水果交给助手格罗。格罗问夏尔那位女店员是否很漂亮,说是每次出门打完猎,他都会把那么多的商品带回家,可以马上自己摆个货摊了。

“她很漂亮。”他稍后说道。他站在厨房里,看着格罗将蔬菜在木盆里洗净,“可她沉默寡言,你摸不清她的态度。”

“要是想懂得姑娘们的心思,你得仔细瞧瞧她们的爹妈。”格罗大笑。

“她父亲是一个好心肠的家伙,在家里他说了算,有点好酒,但所有的老年人大概都喜欢这个。可她母亲是个泼妇,总是唠叨个没完没了。”

“那么,”格罗问,“她像谁?”

“从体格上看,很像她爸。”

“您别搞错了,先生,因为有些人常常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也许她有父亲的体格,却有母亲的泼妇脑子。而且您想想吧,等到姑娘变老,年轻时任何细微的性格特点都将会放大。您现在得到的并非是您在二十年以后会拥有的东西。”

夏尔把肩上扛着的两只兔子放下摆到桌上。“给我们做兔子肉吃,格罗。我又需要好好吃顿肉了。”

“时间太晚了,先生,今天我们有鸡肉。”

巴雷、菲尔曼和德马雷进入厨房,坐到桌旁。他们已经饥肠辘辘了。几个男人默默无言地吃着晚餐,喝着掺过水的红酒。那天晚上,每个人都感觉到家里空****的。家里缺少一个女人。夏尔的沉思让所有人不再吱声。谁也不想用任何一句愚蠢的废话引发巴黎先生将不满情绪发泄到自己身上。夏尔下定决心寻找一个女人。他想要一个女人,想要好几个儿子,也想要女儿,为何就不能有女儿呢?

夜里睡不着觉时,夏尔总是弹琴,而且是在午夜时分,他的助手们知道刽子手在饱受煎熬。可不久,钢琴和他一样发出不和谐音。但因为他肯定还想继续弹琴,于是叫来了德国管风琴制造商托比亚斯·施密特。他家的钢琴就是他制作的。

托比亚斯·施密特性格沉静而谨慎,整天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由音乐和他发明并设计的奇特机器组成。和所有真正具有独创性的人一样,他不仅仅拥有才华。夏尔对此人早有耳闻,这个将来某一天有望成功地保存食品的人想要的是征服世界。他研究蒸馏法和含树脂的胶水,人们可以用这种胶水密封玻璃容器。他约莫四十岁,独自一人生活在圣母大教堂后面的一个老厂房里。他骨瘦如柴,几乎已经谢顶。他的脸始终苍白而毫无血色,因为他营养不良,几乎从不离开那个黑漆漆的厂房。他是夜猫子,是一个喜欢刻苦钻研的人,自从发明液压机以来,他声名鹊起。他唯有一次对刽子手职业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总得有人做这事,先生。”音乐将这两个男人紧密相连,他们之间也形成了一种默契。他们不需要很多的言语沟通。施密特调好音,他俩并排坐在琴凳上弹琴。弹完琴,两个人还不忘在厨房里喝上一杯葡萄酒。共同弹奏的音乐犹如一顿丰盛的晚餐,让他们感到过瘾极了。

“您应该结婚,我的朋友。”施密特突然说。

“那您先结吧。”夏尔哈哈大笑道。

“我和我的机器结婚,和液压机、钢琴、管风琴以及谁也没见过的机器结婚。问题是,我不知道机器究竟好不好,因为我往往在人家还没需要用上的时候就把它们发明了出来。唯有对长期储存食品的问题,我倒是信心百倍。有些航海家把玻璃瓶带到船上,可遗憾的是,瓶子常常在大海上碎裂。不过要是我能将蔬菜和水果储放在铁皮罐头里,那将不仅帮助人类安然度过歉收之年,而且还能根本性地改变战争。哪怕直至世界的尽头,人们都可以计划好各种战役。因为时至今日,战事中断,更多的是被腐烂的食品而不是被敌方士兵牵制。只要行李箱里放上罐装食品,任何军队都可以漂洋过海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将来还会有世界性大战。”夏尔说。

“如果一种思想一开始很特别,它是得不到支持的。可您真的应该找一个女人。您并不适合单身。您的职业够艰难的了,您需要一个在家里等着您的女人。”

“我知道,”夏尔回答,“但对一个刽子手来说,要找到一个女人并不容易。”

“它未必是爱情,”施密特说,“它也可能是理智。我知道您喜欢孩子,需要有后代。因此您需要一个女人。”

夏尔想好好考虑一下。

数日后,他收到记者高萨的邀请,相约在双门街的那家妓院见面。蓝衣女子玛丽-让娜在入口处恭候他,陪他踏进玻璃穹顶的大厅里。

“您找到您的白马王子了吗?”夏尔好奇地问道。玛丽-让娜挽着他的胳臂,脸上焕发出梦幻般的光芒。“是的,他是杜巴丽伯爵。他给我制订了伟大的计划——他要把我介绍给国王做情妇,他希望藉此可以改善他在凡尔赛的地位。国王已经年迈,可如果我这么做,下半辈子就可以高枕无忧,再也不需要丈夫了。为何我就不能每天早上给这个老人**呢?我觉得这比大白天想要多次和我交尾的年轻公羊们更好。另外,您的职位,先生,请允许我这么说,也真不是好受的。”

夏尔禁不住朗声大笑。从某个方面看,这种注重实际的头脑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可他还是警告她:“没有贵族头衔,凡尔赛的大门不会为您打开,小姐!”

“伯爵希望我嫁给他的弟弟,那样我就成了杜巴丽伯爵夫人。”

“哦,听起来不错,杜巴丽伯爵夫人。”

“您有什么心愿,先生?这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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