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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当邮政马车颠簸着驶过尘土飞扬的公路时,夏尔重新感到一种无尽的忧伤在他心中升起。那是桑松家族的疾病,是原罪的一部分。他们先是变得满怀愁绪,然后就会中风,身体无法动弹。他们只是为了遭受折磨才苟延残喘。
夏尔远远地看到弥漫在巴黎上空的灰色雾霾。许许多多的教堂尖塔耸立在阴沉污浊的天空中,因为无以数计的平炉将浓烟喷向空中。然而,雄伟的巴黎圣母院大教堂那哥特式塔楼却傲然屹立在无数的教堂尖塔之上,犹如罗马教皇被红衣主教簇拥着一般。
夏尔越接近这座城市,他的忐忑不安就越是强烈,他的喉咙好像被卡住了一样。他讨厌巴黎。他喜欢莱顿。莱顿是文化与科学之都。伦勃朗在那里生活过,包括细菌的发现者安东尼·凡·列文虎克也曾在那里留下过足迹。荷兰人一开始那种坦率又不复杂的处事方式要比巴黎人略显粗鲁而自负的行为举止更讨他喜欢。不过,他之所以讨厌巴黎,还因为那是他奶奶玛尔泰·杜布的城市,她就像巴黎圣母院栏杆上那众多狰狞可畏的神魔精灵石雕一样,时刻提醒压在桑松王朝的那重诅咒,好让那诅咒得以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她的野心也应该是所有桑松家族孩子们的野心。她把持着所有人的想法。唯有她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尽管她还从没有看过一本书或者至死都没有听进去一种不同的意见。这是人的悲剧,他们总是认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夏尔想道。他们没有预料到自己懂得那么微乎其微。
1757年3月的一个早晨,邮政马车途经巴黎市海关,在百货商店后面停了下来,身前身后都是打工者、残疾军人、穷困的农民以及瘦弱的村姑。他们在巴黎找不到幸福,因为他们知道像他们那样的人没有幸福。他们寻找摆脱农村的不幸。他们全都遭到了明显疲惫过度的士兵粗鲁而大声的斥责,又像牲畜一样被分类和驱赶。来自欧洲各地的马车在海关聚首,大家各自交流信息和传闻。那天,人们都在谈论罗贝尔-弗朗索瓦·达米安。据说达米安用一把折刀刺伤了法国国王路易十五。大家都对这样一种行为表示不可思议。有人竟敢让国王流血?国王不是离上帝最近吗?
想要到巴黎的人,都必须经过二十四个海关大门中的一个,将受到士兵认真仔细的盘问和搜查。无以数计的商人在他们的马车、手推车以及货车前烦躁地等待税务官助手们办理货物进口手续。这些人从国王手里买下了这个官职,根据个人的判断确定进口税的多少。这些税务官不顾廉耻地提高苛捐杂税,导致食品价格飞涨,一名临时工必须拿出自己半日的工资才能买到一只圆面包。对穷人而言,食品价格翻倍就意味着穷途末路,而对不用缴纳任何税费的贵族来说,这根本不是问题。他们总是有足够的钱。
夏尔想,可能也会有人觉得这个欧洲最大的城市很美吧。可要是你没有钱,只能饥寒交迫,那么任何一个城市都会变得丑陋不堪。
差不多等了一小时,夏尔和其他乘客可以继续往香榭丽舍大街进发了。林荫大道摇身一变成了有钱的贵族阶层的大街,他们在此建起了富丽堂皇的城市别墅,附属花园里风景如画。邮政马车在杜伊勒里宫前停了下来,那是国王的城市宫殿。从这里步行至地狱街,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夏尔不想回去。他心里一切都在抗拒。他真想大吼,可他没吭声。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城堡前,考虑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几个士兵赶走了一群临时工,示意夏尔同样赶紧离开。他溜达到塞纳河畔,然后沿着河岸慢慢往巴士底狱方向走去。他可以掉头回去,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可他必须回家。靠自己挣钱过日子,他根本没有能力在莱顿继续攻读医学专业。没有了家,他什么都不是,正如鱼没有了水,正如狼没有了狼群。血缘关系是唯一生存下去的基础,是安全的保证。而谁要是不尊重狼王的权威,会招致整个狼群的愤怒。夏尔决定正视现实,回到地狱街去,虽然怒气冲冲而且心里极不情愿。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驱使似的,他继续向前走着,他在问自己,是否有一种自由意志,或者他是否仅仅被自己不明白的力量驱使然后实现他都觉得陌生的计划。夏尔在弯弯曲曲的巷子里渐渐迷失了方向。石子路上蒙上了厚厚一层变干了的淤泥,在一些背阴的地方甚至要深至踝骨。四处乱串的野狗野猫在为争夺人们肆意扔到马路上的来自屠宰场里沾满血迹的垃圾而大动干戈。商人们将他们难以驾驭的动物赶到巴黎大堂方向去了,而收集肥料的人将一堆堆混杂着秸秆和垃圾的粪便收集起来,再装到他们的驴身上。为此他们需要一份必须在海关赎回的许可函。巴黎都在销售他们的破烂货。巴黎变了。巴黎变得敏感、疲惫而毫无指望。成千上万人在逼仄的巷子里游**,从绝望的人群里艰难地穿越,他们想随便找个白天打工的地方,只是为了能买上一只面包养家糊口。谁都不会怜悯他人,自己的遭遇已经够不幸的了。人们毫无同情心地踩踏路边乞丐的残腿。人们无动于衷地从教堂的台阶旁匆匆走过,遭遗弃的新生儿就躺在那里,他们哭喊着,无助地摆动着胳膊,被大胆的街头野狗嗅着舔着。墙上挂着嘲弄路易十五和他的情妇蓬帕杜夫人的招贴画。
国王的刺客罗贝尔-弗朗索瓦·达米安成了街谈巷议的中心话题。人们说,他是因为不忍看到老百姓忍饥挨饿,才想着要惩罚一下国王。而且他们提出的问题是,老百姓忍饥挨饿,他们的国王是否有可能不被唾弃。有人介绍说,达米安长达数日躲藏在凡尔赛宫的花园里。当夜晚来临,他隐匿在一个台阶下,等着国王的到来。当路易十五及其随行人员爬下台阶时,他从藏身之处跳出来,冷不防从用滑膛枪装备的步兵中间穿过去,用他的折刀刺伤了国王。一些人声称,罗贝尔-弗朗索瓦·达米安叫喊道:“为了自由!”其他人则声称,他咆哮道:“以人民的名义!”可谁也不清楚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因为说这些话的人没有一个当时在场。刺杀事件发生迄今已过好几周了,罗贝尔-弗朗索瓦·达米安被关押在巴黎的一座地牢里,每天遭受审讯和拷问。
让-巴蒂斯特纹丝不动地坐在壁炉旁的扶手椅上,怀疑地盯着儿子看。他半身瘫痪已有好几周了。夏尔敢于对父亲说“不”了。杜布奶奶威严地站在瘫痪的儿子后面,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孙子。她的眼里明显透露出不耐烦,期待他收回自己的决定。可夏尔却一声不吭。他最喜欢的妹妹多米尼克坐在壁炉前的长凳上,目光低垂着,每当空气中弥漫着怒火时,她总是表现出这样的神情。夏尔其他几个弟弟妹妹似打翻了五味瓶般怀着复杂的感情打量他。有几个坐在厚厚的木地板上,背靠着温暖的棕色壁炉瓷砖。低悬的木制天花板被巨大的横梁支撑着。横梁上面挂着需要烘干的湿衣服。夏尔的三个妹妹很高兴她们的大哥回来了,可他的四个弟弟却对他很生气,责怪他引发了父亲和奶奶对他的不满。
“这可是严重的背叛行为。”杜布奶奶稍后说。夏尔依然沉默不言。“难道我们被社会唾弃和仇恨还不够吗?”她接着说,“难道我们自己的骨肉现在还得避开我们吗?”
父亲坐在那张破旧的安乐椅里,给人一种凄楚的惨象,害得夏尔几乎不敢正眼看他。他显出一副完全无助的样子。夏尔用目光扫视安乐椅棕色椅套上面的狩猎主题。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数过鹿、狗和骑马的猎人。带着猎人号角的男子缺了脑袋,那脑袋的地方裂开了一个洞眼。“我难道没有足够多的弟弟吗?”夏尔听到自己在问。他发觉自己发不出声音。他感到羞耻。可如果他现在认输,那么他将一辈子受罪。他必须坚定信念不动摇。他的两个弟弟自豪地伸长脑袋,因为只要能够佩上正义之剑,他们甘愿献出自己的一切。可他们太年轻了,搞不明白这一职位真正意味着什么。他们还从未见过一个脑袋怎样从人的身体里分离,鲜血又如何从喷泉里喷出来。
“你是长子,”杜布奶奶说得很简洁,“此外,法国还有足够的城市可以将职位提供给你的弟弟们。他们会和刽子手的女儿结婚,再生出刽子手来。他们完全没有其他选择。”
“哦,不是,”夏尔反驳道,“布里吉特姑姑嫁给了一名音乐家。”
“布里吉特姑姑,”杜布奶奶话音里带着辛酸,“你知道她的两个儿子后来做了什么吗?他们都成了刽子手。这是桑松家族的遗产。这不是诅咒,夏尔,这就是命中注定。”
“可我更喜欢音乐,而不是打开绞刑架下的陷落活门。我想做大夫,晚上弹琴。我就是如此设想我的生活的。”
“莱顿的那些荷兰人把你变成了什么?你设计你的人生?这是什么样的新想法?你变成了一个多么无耻的捣蛋鬼!你想自己决定你的命运吗?上帝决定你的命运,设计你的人生,而你必须服从上帝的安排。履行义务决定了你的道路。这世上没有比听从和服务家庭更伟大的义务。”
“我不想,”夏尔说,“我不能。”
家庭成员的目光全都落到他的身上,那种目光是那么沉重,充满对他的责备,他的膝盖禁不住地颤抖起来。他不仅感觉到奶奶和他的所有弟弟妹妹的压力,而且也感觉到了来自父母所有兄弟姊妹的压力。父母的兄弟姊妹居住在奥尔良、图尔、第戎、南特和瑟堡,每逢圣诞节和复活节,他们都会定期到巴黎举行大型家庭聚会。他也感觉到了所有他的堂兄堂妹表兄表妹的压力,他们永远不会对家庭法则产生怀疑。这种无条件顺从家庭的法则要比教会乃至王室的权力更强大。因为这是保护他们成员的家庭,他们不是国王那些用滑膛枪装备的步兵。
“靠近我点。”让-巴蒂斯特严肃地说,极力举起两只胳膊,想拥抱儿子,可没有如愿。多米尼克想用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手绢擦拭父亲右嘴角上的唾液,可杜布奶奶走到她的前面,用一记粗鲁的手势摸了一下瘫痪者的嘴巴,然后又把他流在上臂上的口水蹭干净了,她的手终于停留在那个地方不动了,好像她想要示威一下这个人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我起先想的和你一样,”让-巴蒂斯特放慢语速道,“我原以为这个任务对我来说太沉重了。而且这淋漓的鲜血……”
“鲜血我无所谓,”夏尔说,“大夫也必须忍受目睹鲜血。”
“那你的问题究竟是什么?”杜布奶奶责骂道,“那你真的简直太适合刽子手的职业了。”
让-巴蒂斯特粗暴地动了下左手,想让杜布奶奶保持沉默。他的脸涨得通红,试图把头别过去。
“我真的已经很平静了。”杜布奶奶说,用手抚摸他的肩膀好几下。
“夏尔,”病人用几乎温柔的声音说道,“我也害怕血。我逃到新大陆,就是想摆脱命运的安排。可是命运追上了我,把我带到了那个该死的农庄。我在那里认识了你母亲。她的父亲,约翰师傅,对我精心指导,帮助我完成了不可能的事情。而我可以说的是:我充满自豪地行使了这一职责,很满意自己作为行刑官的使命。如果这个该死的疾病将我……”让-巴蒂斯特想重新做一个剧烈的动作,可他的身体不听使唤了。杜布奶奶恶狠狠地瞥了夏尔一眼,好像他对父亲的不幸必须承担责任一样。
“我想要做大夫。”夏尔回答。他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力量,竟敢忤逆整个家庭。“我想给人治病,父亲,而不是掐死他们,绞死他们,将他们斩首,或者四马分尸。我想救死扶伤,而不是杀人如麻。”
“刽子手也是大夫,”让-巴蒂斯特说,“他切下我们社会有病的部位,他治愈我们的社会,使它健康成长,受司法的委托,受国王的委托。”
夏尔急切地伺机反驳,可面对父亲提出的理由,他找不到话说。他明白父亲绝不会和他商量。他想让他信服。他不想和他辩论。
“夏尔,”让-巴蒂斯特继续道,“在这个王国只有两种世袭的官职:一是统治者的官职,二是刽子手的官职。对鲜血你会慢慢习惯,如果你不是出于信仰,那就为了你的家庭去做这个职位吧。你看看我们,夏尔,你看看我,你的父亲,你的奶奶以及你的所有弟弟妹妹。要是你拒绝了这一职位,你就使我们所有的人陷入了贫穷和饥饿之中。因为桑松最后一代人关闭了世界的大门。我们根本没有选择,夏尔。我们整个的希望,我们的未来掌握在你的手里。你的弟弟都还太小,无法担任这一职位。你是老大。至少你该试一试吧!”
这真叫杜布奶奶气红了脸。尽管对孙子越来越恼火,可她还是镇定地让儿子说话。“外面有人在喝西北风,像苍蝇一样地死去,”她用责备的语气说道,“如果一个人有工作,他可以一年挣到三百镑——假如他一年时间一直有工作的话。三百镑!可刽子手的职位一年可以挣来一万镑。一万镑!因为这是一个特别的职位。因为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能力担当这一职位。如果你拒绝了这一职位,明天就会有来自外省的刽子手递交他们的申请。每一个人都想要成为巴黎先生。”
“唯独你不想!”他的一个弟弟用责怪的声调嚷道,其他弟弟妹妹赞同愤怒者的合唱,只有多米尼克沉默着。她始终站在夏尔一边。
“我不能,奶奶。我不能使任何人遭受痛苦……”
突然之间,房间里被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着。让-巴蒂斯特变得烦躁不安起来。杜布奶奶忧心忡忡地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做了一次深呼吸。他给了母亲一个忍耐的信号,然后他重新转向儿子。“夏尔,生活并不总是善待我们,我们一起忍受了很多苦难。更何况我很尊重你想成为一名大夫的愿望。我把你送到鲁昂,后来又把你送到莱顿大学,这可是花了我不少钱。我们都是节衣缩食才给你省下了学费。可现在上帝作出了另外的决定,这不是我们的愿望,夏尔,这不是我们的过错。我们现在究竟何以为生呢?”
房间里死一样的静谧无声。
“我的仆人将完成那些肮脏的活儿。”稍过了一会儿,让-巴蒂斯特继续道。他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更强硬、更果断。他这样说话,好像夏尔早就默许了似的。“你看不到鲜血,夏尔,你不用登上绞刑架。你站在通往绞刑架最下面的台阶旁,用你的到场证明执行判决的合法性。这难道是对你提出过高要求了吗?”最后一句话他是吼出来的,他用嘴巴做了个怪模样。多米尼克想重新悄悄地擦去夏尔下巴上的口水,可杜布奶奶又一次走到她前面,迅即说道:“我已经和普律多姆师傅说过了,他是他所从事的那个专业的行家里手。他将代替你行使这一工作,直至你长大成人。”
“直至我的弟弟足够大吗?”夏尔不相信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