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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夏尔回到家,父亲独自坐在厨房桌上。空气里有股烤肉味和南瓜汤味。
“有人忘记你了吗?”夏尔问。
“不,”让-巴蒂斯特回答,“我坚持等你回来。你可以待会儿带我回**休息,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和我的儿子一起喝上一杯,因为我为你感到自豪。”
夏尔坐下来。
“我替你担心,因为你迟迟不回来,”让-巴蒂斯特轻声说,“他们把一切都跟我说了,有一些没做好,但不是你的错。你做事干脆利落,给司法官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也要对其他人的错误承担责任。”
“苏比斯总是酩酊大醉,十年前就是这样。我问自己他是否有过清醒的时候。”
夏尔拿起玻璃酒瓶,朝两只杯子里倒上葡萄酒。两个男人相互祝酒干杯。看到父亲可以不用他帮忙也可以喝酒时,夏尔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干完活回到家,你可以给绳子上上油或者把刀磨磨快,这也会有好处的。我总是给绳子上上油。而假如这还不够的话,那么我就把用过的旧绳子剪开来。你可以挣到十个苏,就那么小的一根绳子,累加起来就不得了了。我认识很多人,他们在裤袋里放上一根绞刑架上的绳子到外面乱逛。他们声称它会给人带来好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收集了好多绳子,可它并没有给我带来好运。如果你干完活润滑一下绳子,至少可以把安宁带到你的心里。”
夏尔点点头。他不相信让-巴蒂斯特的任何一句话,可是他让他说话,毕竟他是父亲。他稍稍抬起头来,突然有种冲动,想打他的脸,因为恰恰是他毁了他的一切。做一名刽子手已经够惨兮兮的了,夏尔想道,可要是再失去丹曼莉,那就是太悲催了。父亲说得倒轻巧,他实现了自己的心愿,却因此毁了儿子的一生。
让-巴蒂斯特突然显得抑郁起来。他盯着夏尔看,然后低下头,说道:“有时候,如果我心绪不宁,我会去逛妓院。”看到夏尔没有反应,他继续道:“那位凡尔赛刽子手有次跟我说过,他每次执行完处决,都会去逛妓院。压力简直太大了。”他指了指桌上的玻璃酒瓶。“给我们再倒上一杯酒,儿子。这对每个人都不容易。你奶奶跟我说过,我应该等你,然后告诉你,这酒是为你准备的。你理应得到美酒的款待。奥尔良和里昂的刽子手都是名闻天下的刽子手,他们说将来有一天你会成为伟大的刽子手。你完全拥有其他人缺乏的优点和决断力,行动的力量。”
夏尔把酒杯重新斟满。
“但不要太多,否则你奶奶夜里得起床了。”让-巴蒂斯特哈哈大笑,“她威胁过我,假如我没有戒掉晚饭后喝酒的习惯,她就让我尿到**去。不过晚上喝酒太多会损害到肾脏。”他又一次哈哈大笑。看得出来,他现在对这次成功的行动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他真的感到很自豪。可夏尔笑不出来。他父亲笑起来倒轻松。他也讨厌他这一点。他更加讨厌自己的是,因为他也逛过妓院了,和父亲一样。他做了他之前所有桑松家族的人做过的事。可他并不知晓这一点。也就是说,他不就是桑松家族的人吗?
“我就喝你杯子里的酒吧,”让-巴蒂斯特平易近人地说,“桑松家的人都是这么干的。”
“我一直想做大夫,”夏尔固执地回应道,“别忘记这一点。这是我的天职。”
让-巴蒂斯特喝着夏尔杯子里的酒。然后他说:“夏尔,我们不知道上帝的计划。如果这是你的天职,那你将会是大夫。可你暂时还是巴黎先生。”
“临时代理的。”夏尔说,带着某种不乐意喝着父亲酒杯里的酒。
一直到凌晨时分,夏尔才带父亲上床。父亲和杜布奶奶以及夏尔的四个弟弟妹妹一起睡在同一个房间里。老太太还醒着,可不说一句话。让-巴蒂斯特请夏尔向杜布奶奶道声晚安。夏尔走到她跟前。她的床很大,木腿高耸着。他在她床前站住。他闻到玫瑰油的味道。老太太在和瞌睡斗争。她呼吸急促,皮肤因为蜂蜡太多而显得苍白发亮,为了保护皮肤她每晚都会抹上蜂蜡。
“从今天开始,”她低声道,“国王朝不保夕了。每个人都看到王朝有多么脆弱不堪。只要地基出点问题,整个大厦就会倒下。总是会来一个人,他会把一切砸掉,直至国王的紧身上衣被撕破,国王只能**站在大庭广众之中。”
老人们总是认为,世界将在他们之后毁灭,夏尔想道,他们因此渐渐失去了自己的生活,他们自己的身体也渐渐衰败。这不会对事物的发展产生任何影响。这一切他都不想听。他希望的是,她还会跟他说几句话,向他表示庆贺,感谢他从此以后可以照顾这个家了。可她谈论的居然是国王。她感觉不到孙子的心灵困境。她根本没有给一只病猫送上新鲜的牛奶。她拯救了桑松王国,或许想当然地以为,所有的子孙后代都要永远地感激她,向她的名字表示敬意。她继续喃喃地说了几句国王的话,然后睡着了。她刚才在和瞌睡斗争,因为她想等着孙子回来。现在,所有的人都回来了。现在,她可以安心睡觉去了。她确保了桑松家族的统治地位。现在她不用再醒来了。夏尔发誓要在她去世那天截短她的床腿。
阳光让夏尔晃眼。他睡过头了。他起床时,昨日已被新的光明取代。他虽然完全享受着他人的掌声,却未曾改变自己的想法。一旦他的其中一个弟弟长大成人,他就想交出自己的刽子手职位,好做大夫去。他为自己的思路突然如此清晰感到惊讶,可在昨天夜里他还觉得一切难以解决。只有丹曼莉这事还没有解决方案。他怀着忧伤想起了这个娇小的暹罗姑娘,却又因为她观察到了他整个行刑过程而感到非常气愤。这之后,他想起了杜布奶奶。真奇怪,她竟然没有招呼他。他走到弟弟妹妹们玩耍的院子里,在木盆旁洗漱了一下。他的一个弟弟说奶奶今天没有做早饭。
“哦,”夏尔开玩笑道,“她忘记自己义务了。那她肯定病得不轻了。”
他回到屋子里,敲了敲卧室门。让-巴蒂斯特躺在**,在看一部医学书籍。“她还在睡呢,”他轻轻地说,“让她睡吧。”
夏尔走到她的床边。她仍然像昨夜那样躺在那里。她的眼睛睁着。他摸了摸她的手,打了一个寒战。她的手已经冰凉。他毫不迟疑地触摸她颈动脉上的脉搏。那是他在莱顿大学学到的知识。她已经没有脉搏了。她死了。他真希望她早就去世。他感觉不到悲伤。他从没有喜欢过她,是她毁了他的梦想。一个人可以烧掉谷仓,可以把猫狗扔到河里淹死,但不应该毁掉他人的梦想,他想道,然后走到父亲那里去。
“她只是在睡觉而已。”让-巴蒂斯特说完把书放到边上。那本书名为《思乡病》,是一个名叫尼古莱的大夫五年前出版的。夏尔坐在床沿上,盯着他的脚看。“爸爸,”他说,“奶奶死了。”
对威力无穷的母亲去世,让-巴蒂斯特感到非常悲痛。好在那位女帮厨已经学会了她的厨艺。唯有美食和阅读现在还能带给这个病人快乐。他又聘用了一名女仆,可杜布奶奶的幽灵消散开了。
第二天,夏尔收到了来自司法机构的祝贺。一名信使送来了一封信和一份特别奖金,以对他完成出色的工作表示肯定。这是他第一次自己挣来钱。报纸也称赞这种处决充满庄严,策划得信心十足,并称赞那种高雅的克制。尤其是高萨对夏尔赞许有加。他写道,夏尔的名字将永远和路易十五国王和他的谋杀者联系在一起。
夏尔也为此着迷:一方面他对完成这项任务感到自豪,可另一方面,他感到抬不起头来。他高兴的是这辈子第一次挣来自己的钱,可他不想作为刽子手赢得名声。他在一夜之间一跃成为桑松家族的领头人,可他失去了丹曼莉。
这一念头深深地折磨着他,以至于一天晚上,和多米尼克坐在钢琴旁时,他禁不住讲起了丹曼莉。他的妹妹似乎觉得很有趣。
“请别取笑我。”他用责备的语气请求道。
“我伟大的哥哥恋爱了,这可是太奇妙了。”
“可她不知道这事,”他忧郁地说,“而现在,她知道我是刽子手,肯定不会再喜欢我了。”
多米尼克拥抱他。“夏尔,听着,许多人在无意识中就已经失败了。你就过去看她一次,当面问问她!或许她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你自己都说过了。”
他们开始弹另一首曲子。弹完琴,多米尼克问:“你还喜欢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