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礼仪文明(第2页)
老舍笔下北平人的文化自豪是无限的。白巡长,“他爱北平,更自傲能作北平城内的警官”。祁瑞宣,“平日,他很自傲生在北平,能说全国遵为国语的话,能拿皇帝建造的御苑坛社作为公园,能看到珍本的书籍,能听到最有见解的言论”(以上见《四世同堂》)。谁又说老舍本人没有这种文化自豪?在《四世同堂》里,那自豪竟像是满到要漫流出来。自傲于“北平人”,才不惜用了带点天真的夸炫调子:“在太平年月,街上的高摊与地摊,和果店里,都陈列出只有北平人才能一一叫出名字来的水果”;“北平的菊种之多,式样之奇,足以甲天下。”北京人的文化自豪是如此地富于感染力,以至《京华烟云》的作者也无意间分有了这心态,尽管他实在是个“外乡人”。同样值得注意的是,这份感情在有教养的北京人,比之别处人倒是少了一些地域文化心理的狭隘,更基于民族自豪感——或者也是无分民族、国家的“京城人”的共通品性?
处在乡土社会,且是乡土社会中的模范地区,北京人决不缺乏等级意识。礼仪因对象场合所作的种种区分中,即有传统社会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传统人格中固有的文化偏见。老北京人少了一点商业竞争中的势利,传统社会却另有其势利,如对于身份(亦一种“形式”)的注重。出身歧视、行业歧视(行业内部又讲究“师承”、“门户”)即出于这种势利。《钟鼓楼》中的人物为此而贱视“大茶壶”的儿子;落魄的乌世保总不能忘自己是“它撒勒哈番”,即使在囚中,也不肯失“旗主子”身份(《烟壶》)。到乌世保画内画、烧制“古月轩”这会儿,戏剧艺人在京城还被视为“贱民”,不许进内城居住呢。
下层社会并不能天然地产生平等思想。即使卖苦力如车夫者,彼此又岂能平等!“同是在地狱里,可是层次不同”(《骆驼祥子》)。专制社会沿袭了几千年锻造得极其精致的等级制,以对权势的崇拜(至少是敬畏),造成普遍社会心理。从来有“醉心贵族的小市民”。北京市民亦不能外。即使老北京模范市民祁老太爷眼中的小羊圈胡同各家也有差等。他“不大看得起”隔邻的大杂院,“所以拿那院子的人并不当作街坊看待”,“对其余的五个院子的看待也有等级”(《四世同堂》)。但你在这里须留心,这位老人持为标准的不是经济地位,而是“品类”。他敬重斯文,注重德行,因而对穷愁潦倒的诗人和干粗活的李四爷都不乏敬意。这种人物评价上的尊重实际顺乎情理,又是注重形式的反面,与市民的形式主义互补。
平等感就在这里出现了。出于礼仪文明,自尊大度,写在京味小说中的古城市民确又更富于朴素平易的平等感。传统社会轻商,写在小说里的市民以及写小说的作者对于手艺人、商人的尊重即属于平等感。汪曾祺《晚饭后的故事》里主人公由学唱京戏而营商:“卖力气,做小买卖,不丢人!街坊邻居不笑话他。”这种见识却也植根于同一“传统社会”。
有礼仪文化传统和上述平等感的北京市民,在京味小说中,有一种与农民间别致的关系。张大哥视不通世故的知识分子老李为“乡下人”,小羊圈祁家人对于本来意义上的乡下人,京郊农民常二爷,却很有些亲昵。北平人的教养是使人远离乡野的,这山野之人却像是唤醒了他们渺渺茫茫的记忆,其一言一动都令他们欣喜。虽有城内城外之别,既与常二爷同属于乡土中国,深刻的精神联系,仍使北京市民较之上海弄堂中人更贴近土地些。“久住在都市里,他们已经忘了大地的真正颜色与功用;……及至他们看到常二爷——满身黄土而拿着新小米或高粱的常二爷——他们才觉出人与大地的关系,而感到亲切与兴奋。”欣赏那稚拙、朴野的,既出于文化优越感,又出于对丧失了的“本真”的文化怀念。能欣赏这山野般的清新,欣赏这野趣中的童趣的,又从来是传统社会里更有教养的那一部分人。祁家人因“文化过熟”,才看常二爷如看儿童;老舍写常二爷亦用了相似的态度。不一定最朴素却极亲切,与大观园中人看刘姥姥的眼神不同,也与近代商业都会中人看乡下人的着眼处不同。平等感即在这对人的审美评估中。与土地的联系是由礼仪文明隔断的,审美地接续这联系却又靠了得自礼仪文化的教养——生活逻辑就有这样曲折。
我已尽我所能地谈过了北京城礼仪文明中魅力所在的各面,这些方面曾因笼统的文化批判而被忽略已久。未及展开的一面对于认识北京人的文化性格几乎同样重要,即北京人礼仪文化的讽刺性。
传统文化的礼,形式本大于内容,到得封建社会油尽灯残,形式之膨胀更为前所未有,以至但有形式而无内容,种种怪现状生焉。见之于清末民初笔记稗史,笑料百出,令人绝倒。如吊丧者但知号咷,“往往号毕而不知没者为何人”。文过于情有如此者。朝考殿试专重书法,“惟以字之工拙分甲乙”,则又是文胜于质的极端例子。凡此固然是照例的末世景象,亦与八旗礼俗之繁细有关。京城贵族,借礼俗以造作威仪,小民则因近官而习于官样官派,偏重形式较之别处难免变本加厉。
有清一代,其盛时,把封建文化的精美处发挥到极致;其衰也,则把封建文化的变态畸形,种种荒唐怪诞不合理,也发挥到了极致,从而加深了清王朝覆灭的喜剧性。一个王朝到了这份儿上,其臣民也不能再正儿八经地对待它,“现形记”、“怪现状”一类作品宜其出世。集中表现着传统社会恶性发展了的形式主义,暴露着封建文化的贫乏空虚的,正是礼仪文化。
老舍在不经意间,曾把北京礼仪文化的诗意方面呈现得特别动人,他对于此种文化的讽刺性,也比之别人揭示得更深刻,且服从于北京文化批判的自觉意图。有关的讽刺性描写最夸张而富于动作性的,是《茶馆》中松二爷的形象。类似的嘲讽在他的作品中俯拾即是。“张大哥爱儿子的至诚与礼貌的周到,使托人情和请客变成一种艺术”(《离婚》)。“这群人们的送礼出份资是人情的最高点,送礼请客便是人道”(同上)。令人疑心礼多亦因了人情的稀薄。
在讽刺性场合,礼往往与“面子”有关(老舍抗战时期的剧作之一题为《面子问题》)。祁老太爷在艰难时世坚持做寿为了面子;祁瑞丰“愿意作真奴隶,而被呼为先生;虚伪是文化的必要的粉饰”;“一个北平人是不妨为维持脸面而丢一点脸面的”(《四世同堂》)。还有谁读不出这文字里的沉痛!至于旗人文化,更将注重形式极端化了。八旗贵族纵然大架子已倒,也仍要维持气派与排场,倒像是气派、排场之类更加性命攸关。且愈到亡国之际,礼仪愈繁缛——“排场”又是一种心理补偿。大姐婆婆穷而要买奇贵的王瓜大樱桃,“只是为显示她的气派与排场”。“气派与身份有关,她还非打扮不可”(《正红旗下》)。那五即使潦倒不堪,也依然讲究“臭规矩”:“他是倒驴不倒架儿,穷了仍然有穷的讲究。”人到了这样即成病态,入骨很深的一种病。其心理背景中,又有中国式的“群体意识”,首先顾及“观瞻”的那一种。
出于“气派与排场”的考虑,人的仪态的美也会被用作纯粹装饰。《正红旗下》中的大姐被塑造得极其完美,一举一动都“够多么美丽得体”,却又美得凄凉,惹人怜惜,因为这份禀赋才智浪费在了最无价值的礼仪往来、人情应酬上,甚无谓也。可怜的尤其是女人。“这种生活艺术在家里得到经常的实践,以备特别加工,拿到较大的场合里去。亲友家给小孩办三天、满月,给男女作四十或五十整寿,都是这种艺术的表演竞赛大会。至于婚丧大典,那就更须表演得特别精彩,连笑声的高低,与请安的深浅,都要恰到好处,有板眼,有分寸。”有价值的人与无价值的人生场面,人的美和这种美的无意义消费,礼仪的塑造人与压抑、戕害人性——作者的心情在这里不能不变得复杂了。
老舍毕竟不是张天翼,即使嘲讽,用笔也不失温厚。这倒也不全系于风格,另有对北京、北京人、北京文化的一份温情在节制着。《正红旗下》写家宴上的礼让:“‘酒席’虽然如此简单,入席的礼让却丝毫未打折扣:‘您请上坐!’‘那可不敢当!不敢当!’‘您要不那么坐,别人就没法儿坐了!’直到二哥发出呼吁:‘快坐吧,菜都凉啦!’大家才恭敬不如从命地坐下。”仍然是人情,却夹带了习惯性的虚伪。这也是传统社会礼俗中常见的喜剧性场面。写上述场面,老舍用了微讽,终不能如张天翼的刻薄、谑近于虐。不妨花费点篇幅录张天翼写类似场面的一段文字以为比较:
华幼亭一面要挣开那两双邀请着的手,一面不住地欠着身子:
“呃呃呃,决不敢当。我比季翁小一辈,怎么敢……”
“你比我小一辈?”
“季翁听我说,听我说,”他又退了一步。“刘大先生你是认得的吧?”
“刘大先生?——没有听见过,哪个刘大先生?”
“哪,这个是这样的:刘大先生是我们族叔的同年,我叫起来是个年伯。而刘大先生教过王省三的书。王省三——季翁见过的吧?”
“不认识。”
“是,是,大概没有见过。……王省三跟丁家祥是结了盟的。丁家祥照他们丁氏谱上排起来——则是仲骝二太爷的侄孙。……算起来——季翁恰恰长我一辈。”
那两叔侄稍为愣了一下,重新动手拖他。茶房恭恭敬敬站在旁边,怕他们会溜掉似的老盯着他们。几个冷盘端端正正摆在桌上,让那些苍蝇在那里爬着舔着。……
——《在城市里》
到得他们讨价还价互用起诡计来,也这么起劲、顽强、不肯让步。
当代京味小说中不乏类似内容。《钟鼓楼》所写婚礼场面就集中了旧礼俗的讽刺性。两代作家也都写到知识分子处此文化环境感到的窘迫、尴尬;以知识分子性格与市民性格的反差,强调着北京人文化传统改造的迫切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