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没有材料的自传7(第2页)
财宝和王权
高贵而神圣的怯懦守卫着灵魂的财宝和王权……
如果我哪怕将某种毒药、担忧或不安传染给一个灵魂该会如何!这样多少能抚慰一下我行动能力的慢性衰竭。我生活的目的就是败坏世界。然而,我的话语对任何人的灵魂产生作用了吗?除了我之外,有人听见我的话了吗?
耸耸肩
我们通常用已知的观念来粉饰未知的概念。如果我们把死亡称作安息,那是因为从外表上看,死亡与安息无异。如果我们把死亡称作新生,那是因为死亡看上去与生活有所不同。我们带着一些对现实的误解去编织希望和信仰,我们靠被称作蛋糕的面包皮生活,就像那些假装快乐的穷孩子。
然而,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或者,至少是通常被称作文明的独特生活体系。文明在于赋予某种事物以不属于它的名称,然后以做梦结束。这个虚假的名字和真实的梦并未产生新的现实。这个客体变成别的东西,因为我们使它做出改变。我们制造现实。现实的原材料保持不变,但我们通过艺术赋予它形态,使它看起来有所不同。一张松木桌子既是松木也是桌子。我们坐在桌子旁边,而不是松木旁边。尽管爱是一种性本能,我们并不是出于这种性本能去恋爱,而是出于对其他情感的臆测。而这种臆测本身就是其他情感。
当我漫步街头时,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微妙影响,这种影响来自光线或模糊的声音,或者记忆中的一缕芳香或一段旋律,通过不可思议的外部影响表现出来,使我产生这些离奇的想法。而此时,我坐在咖啡馆里,悠闲而混乱地将它们记下来。我不知道我的思想将伴我走向何处,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今天的雾很淡,温暖而潮湿,有些阴郁,但不吓人,透着无缘无故的单调。我有种说不清的哀愁感觉。我缺乏合适的论据,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论据。我的神经缺乏意志力。在意识深处,我是悲伤的。我胡乱写下这些文字,并非想要说这些,或者说点其他什么,而只是想让自己在心烦意乱时做点什么。我握着用钝了的铅笔(我没有心情去削它),用柔软的笔画在咖啡馆给我的白色三明治包装纸上写着,这张纸再适合不过,它还是白纸时和其他纸一样。我感到心满意足,向后靠了靠。黄昏来临,毫无变化,没有下雨,光线中透着模糊而沮丧的色调。我因为停止写作而停止写作。
公园
我常常被表层和幻影捕获,我是它们的猎物,我感到自己像个人。然后,我对自己在这个世界感到快乐,我的生活变得透明。我飘了起来。我乐于获得支票并踏上回家之路。我不需要看就能感受到天气。一些机体感受令我愉悦。我沉思,但我并未思考。这些天我格外欣悦于那些公园。
当我并未完全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时,只是真实感觉到公园里的一些独特物质有些奇特和凄美。公园是文明的一个缩影——是对大自然的匿名修饰。那里有植物,还有道路——是的,道路。绿树丛生,树阴底下是一条条长凳。宽阔的道路四面被城市环绕,长凳又宽又大,上面总是坐满人。
我并不介意花丛的整齐有序,但我憎恶它们成为公用物品。倘若那一排排花丛生长在封闭的公园里,倘若树阴遮住那片封建隐居处,倘若长凳上空无一人,那么我在公园里毫无用处的沉思还能对我有所抚慰。但是城市里的公园,有用且有序,对我而言如同牢笼一般,那些五颜六色的花花木木,仅仅有足够的空间生存,却没有空间逃离,它们只拥有美丽,却不拥有属于美丽的生命。
有些天,这样的美景属于我,我像一个悲喜剧里的演员走进这片风景。这些天我错乱了,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我变得更快乐。当我心烦意乱时,我开始想象我有房或有家可回。但我忘记这些时,我变回正常人,出于某些目的而缄默不语。我弹掉另一件套装上的灰尘,开始将报纸从头到尾读了个遍。
然而,幻影永远不会长久存在,部分原因是因为它无法持久,另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黑夜降临。花儿的颜色、树丛的庇荫、道路的几何结构和花坛——一切都黯淡下去,越缩越小。除了我错误地感受到像个人,星辰的布景突然出现在这片宽阔的舞台上,仿佛白昼是一块幕布将它遮住。然后,我的双眼忘记了无形的观众,我像个看马戏的小孩一样,兴致勃勃地等待着第一场演出。
我解脱了,迷失了。
我感受。我热得发抖。我还是我。
幻觉过后的厌倦
一切幻觉及其后果造成了厌倦——我们失去幻觉,我们的拥有毫无价值,拥有幻觉是为了失去的厌倦,曾经拥有过幻觉的遗憾,即便知道终将成为一场空也拥有幻觉的理智懊恼。
生活的无意识里显露的意识,是向智力征收的最古老的税。智力的诸多无意识形式——灵光一闪、认识的起伏不定、推理与哲理——它们像身体的条件反射,像肝脏或肾脏自动产生分泌物一样。
雨
雨下得很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仿佛外面的黑暗中,有什么要坍塌……
起伏不平、群山环绕的城市,今天看起来像一片平原,一片被雨水覆盖的平原。举目四望,周围的一切都是雨水的淡黑色。
我满脑子的古怪感觉,这些感觉全部都是冷冰冰的。对我而言,此时的风景似乎都蒙上一层雾,而那些建筑物就是遮住风景的雾。
一种源自我不再是我时会变成什么的精神病前兆揪住我的肉体和灵魂。一种对未来死亡的荒谬回忆使我的脊骨一阵战栗。在直觉的迷雾中,我感到自己像是雨中坠落的死物,呼啸的风在为我哀悼。未来再也感觉不到的寒意吞噬着我现在的心。
我的长处
如果我别无所长,至少我永远保持着自由的、无拘无束的新奇感。
今天,我漫步在阿尔马达新街上,偶然注意到前面那个男人的背影。这是一个普通人的普通背影,一个衣着普通、偶然走过的路人。他的左臂夹着一个旧公文包,右手握着一把收拢来的雨伞的弯钩手柄,和着走路的节奏轻轻敲打着地面。
对于这个人,一种温情在我心里油然而生。带着这种温情,我有感于凡人的庸碌,为了养家糊口而每天奔波劳累,为了他们卑微而快乐的家,为了他们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苦与乐,为了不做分析的单纯生活,也为了外套底下覆盖着的动物本能。
我的目光再次回到那个人的背影,那个让我产生这些想法的窗口。
当我看到某个人在睡觉时,会有同样的感觉。我们睡着以后,都会变回孩子。这或许因为,在睡眠状态下,我们不会犯错,也无法感知生活。靠着自然魔法,最凶恶的罪犯和最自私的利己主义者,一旦睡着以后,就变得圣洁起来。在我看来,杀死一个孩子和杀死一个熟睡的人并无明显不同。
那个人的背影已沉睡。他以完全一样的速度走在我面前,整个人都已沉睡。他无意识地走着,无意识地活着。他睡了,因为我们都睡了。生活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没人知道自己的所为、所愿和所知。我们活在睡眠中,永远是命运的孩子。这便是为什么当这种感觉占据我的思想时,我感到一种莫大的温情,一种将整个人类的童稚、整个沉睡的社会以及每个人和每件事都纳入其中的温情。
这是一种瞬间滋生的博爱主义情怀,没有目的,没有结论,瞬间将我包围。我感到一种温情,仿佛借上帝之眼俯瞰芸芸众生。我看着每个人,仿佛世界唯一有知觉者以其慈悲将我打动。可怜的人,可怜的人类!他们都在这里做什么呢?
生活的一切活动和目标,从单纯的肺部呼吸到城市建设,再到帝国的划定,在我看来都是一种困倦状态,是一种现实和另一种现实之间,绝对性的一天和另一天之间的无意识梦境或短暂憩息。夜里,像一个抽象的母亲,我照看着好孩子和坏孩子,他们睡着之后都是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