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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会喘气的龙(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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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是竹木结构,早已陈旧,但打扫得还算乾净。里面人声鼎沸,坐满了穿著各色服装的人,有商人,有小吏,有贩夫走卒,甚至还有穿著军装、却解开了领口的士兵。他们喝著最便宜的沱茶,就著一碟生米,大声地谈论著国家大事、前线战报,或是邻里间的鸡毛蒜皮。空气中,瀰漫著浓浓的茶香、菸草味和江上特有的水腥味。

陈响熟络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能看到江面上来来往往的乌篷船和蒸汽轮船。

苏明远、沈砚之和林秀芝坐了下来。

店小二麻利地送上四碗盖碗茶。陈响端起茶碗,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咋咋呼呼,只是静静地用碗盖撇著浮沫,目光投向了窗外灰濛濛的江面,那双总是闪烁著顽童般光芒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鬱。

“陪你们逛完这一圈,”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咱们就要说再见咯!”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苏明远三人都是一愣。

陈响脸上扯出一个笑容,但那笑意未达眼底:“我不开运输机咯!上头批了,我申请去开战斗机!”

他转回头,看著三人,那股子熟悉的、混不吝的劲儿又回来了几分:“日本鬼子的飞机太凶,来重庆的次数越来越多,跟来给老汉儿拜寿一样勤快!再不找点东西给他们尝尝,他们还真以为重庆的天是纸糊的!”

苏明远的心猛地一沉。他不是军人,但也清楚,在零式战机称霸的当下,一个习惯了驾驶c-47这种大型运输机的飞行员,转而去开机动性完全不同的战斗机,去和那些嗜血的日本王牌对决,其生存率低得令人髮指。这已经不是申请调职,这几乎等同於递交了一份遗书。

林秀芝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担忧,沈砚之也难得地皱起了眉头。

“我滴学长学弟们,没剩下几个咯!”陈响端起滚烫的盖碗茶,猛地灌了一大口,也不怕烫。他双眼盯著江面,声音不大,却像石头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上周我师母托人带信给我,说我那个老古板儿教官,在天上跟日本人的五架飞机拼刺刀,最后抱著一架敌机,一起栽进了洞庭湖……”

“叫他不要去,不要去!为中国空军留个种嘛!个老古板儿!”

“所以。。。哎!。。。”他重重地嘆了口气,那一声嘆息里,有无尽的悲伤和疲惫。但隨即,他又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重庆的天,总还是要人去守的嘛!”

他像是在说服他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龟儿子,好久没开战斗机咯!手都痒了!”他用一句粗话,强行结束了这沉重的话题。

陈响一边喝茶,一边絮絮叨叨。他看上去是在自言自语,但是他知道,周围这三个“国宝”们会听进去的。

“他们炸不瘫我们,炸不瘫重庆滴!只要这江水还在流,这火锅还在滚,这麻將还在打……就炸不瘫滴……”“就是…老庄不能陪我一起了…”

他最后几个字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消散在江风里。而他话音留下的沉默,立刻被茶馆里更响亮、更鲜活的声音填满了:

“砰砰砰!”不远处的小吃摊,传来製作“三大炮”的清脆响声。“胡了!自摸,清一色!给钱给钱!”隔壁桌的麻將局,爆发出一阵得意地叫嚷。

就在这片嘈杂的、充满了悲壮与生机的背景音中,苏明远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

九点四十五分。

他端起那杯滚烫的盖碗茶,呷了一口。茶很粗糙,甚至有些苦涩。但不知为何,当这股苦涩的暖流滑入腹中时,他心中那最后的一丝犹豫和紧张,竟然彻底消失了。

他看著窗外那片灰濛濛的、奔流不息的长江水,又看了看茶馆里这些鲜活的、吵闹的、为了活著而拼尽全力的面孔,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身边这个即將奔赴九死一生战场的飞行员身上。

他忽然明白了陈响带他们出来的真正用意。

也终於明白了,自己公文包里那三封信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它承载的,不仅仅是一项冰冷的政治任务,更是眼前这一切——这座城市的呼吸,这些人的悲欢,一个飞行员的慷慨赴死,和这条“龙”不屈的、滚烫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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