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中西古代史学概论(第2页)
《春秋》是我国现存的第一部编年体史书。
西周后期以降,周天子势力逐渐衰落,诸侯国力量兴起。与此历史大势相伴随,诸侯国先后修纂国史。“春秋”就是当时不少诸侯国国史所采用之名。《墨子·明鬼》载墨子语:“吾见百国春秋”。现存的《春秋》,乃鲁国之《春秋》,记事起于鲁隐公元年(前722年),终于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年)。鲁国《春秋》经过了孔子的编修。《史记·十二诸侯年表》载:“(孔子)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三代世表》也说:“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纪元年,正时日月,盖其详哉。”
从汇编文献的《尚书》到编年体《春秋》,中国古代史书编纂方法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史书编纂方法有一个逐步发展的过程。《周礼·春官·宗伯》曾记载周之太史“正年岁以序事”的情况,这种将“正年岁”与“序人事”相结合的记载方法,柳诒徵认为是“编年史之渊源”,可为一说。[19]周太史记事,与金文和《尚书》等文献载史,都反映出人们保存历史资料的意识。周太史记事及诸侯国修史的方法,起初是不可能完备的。如在秦国,秦文公十三年(前753年)时才“初有史以纪事”[20],但“不载日月”[21]。据《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及《史记》诸篇世家,鲁在诸侯国中记事较早,但鲁《春秋》初创之时记事方法也是不完备的。现存的鲁《春秋》,如司马迁所言,是经过孔子编修的。
关于《春秋》编年记事的特点。晋杜预说:“(《春秋》)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所以纪远近、别同异也。故史之所记,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时,故错举以为所记之名也。”[22]以《春秋》鲁隐公元年所载为例,此年载:“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公子益师卒。”此段文字按年、四时、月、日载鲁隐公元年之大事:鲁隐公与邾国结盟、郑庄公平定公叔段叛乱、周天子派宰咺馈送丧仪、鲁隐公与宋国结盟、祭伯来鲁等等,记事以鲁国史为主线,兼及他国史事,史事排列井然有序。
“属词比事而不乱”,是《春秋》记事的另一特点。《礼记·经解》曰“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所谓“属词”,乃指造句遣词。如上引《鲁隐公元年》称邾仪父者,因其身为国君而未受周王室正式封册之故;称郑庄公为郑伯,乃讽其于公叔段失之教诲。在《春秋》中,同记战争,有伐、侵、战、围、入、灭、救、取、败等书法;同记杀人,有杀、诛、弑之区别,等等。所谓“比事”,则指按时间顺序排比历史事件。《春秋》梳理排比纷乱复杂的史实,颇为得体。据其记载,大体可知春秋时期历史发展之大势。《春秋》“属词比事”的编纂方法,反映了作者寓褒贬于记事之中的编撰思想。不过,《春秋》记事文辞相当简短,最少一字,多亦不过数十字,不载史实详情。这也反映出编年体史书初创时是不完备的。
《春秋》编年记事的特点,与孔子时代历史观念的变化有密切相联系。孔子所处的春秋时代,周王室权力衰落,诸侯争霸,孔子视之为乱世。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说:“《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又说:“《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春秋》编年记事,可能与古之太史“正年岁以序事”的记事方法有关,然其编年与“属词比事”等合为一体,则与孔子的思想有联系。上引《鲁隐公元年》所载诸事,可以证实司马迁的说法。孔子对春秋历史,是有自己的认识的。以对历史变化的认识而言,《春秋》虽大体仅及春秋一代之事,然而孔子对历史的认识则不限于此段历史。《论语·为政》载孔子语:“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孔子认为,三代之礼有相因与损益的关系,若继承周礼,以后百代之礼也是可知的。在这段话中,“礼”成为过去、现在和未来所具有的某种共同性。孔子思考三代与百世之间的联系,实际上继承了《尚书》的思想。孔子对《尚书》的思想,也有发展。《孟子·滕文公下》说:“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君者有之,子弑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在孟子看来,孔子将春秋时期视为世道衰微的时代。孔子的认识,是与春秋之前的时代相比较而得出的。《论语·季氏》载孔子语:“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孔子将礼乐征伐是否自天子出,作为区分春秋和此前时代的标准。他认为,春秋之前为有道的时代,春秋则为无道的时代。对于无道的时代,孔子又分为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大夫出、自陪臣出三个阶段。孔子的说法,在《春秋》所载之事中有充分体现。对此,宋代大儒朱熹有一段评议:《春秋》记载当时之事,初期王政不行,天下无统属;及五侯出来扶持,方有统属,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到后来,五霸又衰,政自大夫出。[23]孔子从具有不同特点的时代(或阶段)的变化来认识历史的变化,其中也贯穿了“礼”之得失的内容。孔子将历史变化划分为两个时期,又将春秋时代划分三个阶段,提出了历史变化的阶段性及其特点。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对历史变化的认识有两种最重要的形式,或以朝代更替为序,或以历史阶段相继为序,前者出自于《尚书》,后者则可从《春秋》及孔子的有关说法中寻绎其渊源。
《春秋》不仅对历史变化有新的认识,而且对历史变化的原因也有新的认识。与《尚书》不同,《春秋》载史几乎没有谈及天命。《春秋》记载了不少天灾异象之事,如日食、月食、星异、地震、雷电、山崩、陨石、火灾,以及风、霜、雨、雪、虫灾等。《春秋》僖公三年:“春王正月,不雨。”“夏四月,不雨。”《春秋》昭公七年:“夏四月甲辰朔,日有食之。”不过,《春秋》此类记载皆不涉及人事,此乃《春秋》之常见笔法。《春秋》也有天象与人事并存之记载。如《春秋》僖公十五年:“己卯晦,震夷伯之庙。”不过,此类记载也只是“记异而说不书”[24]。关于这点,与《左传》和《公羊传》的相关内容相比较,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左传》对此条经文的解释是:“震夷伯之庙,罪之也。于是展氏有隐慝焉。”《左传》认为,展氏隐藏自己的罪过,故天起雷电击其祖先夷伯之庙,以示惩罚。《公羊传》说:“震之者何?雷电击夷伯之庙者也。夷伯者,曷为者也?季氏之孚也。季氏之孚,则微者。其称夷伯何?大之也。曷之大之?天戒之。故大之。何以书?记异也。”《公羊传》认为,夷伯本季氏家臣,地位低下,称之夷伯,是重视他。为什么重视他?因为天通过雷击而惩戒他,天惩戒他也就是重视他。[25]《左传》和《公羊传》的说法虽有不同,然其皆以雷击为天戒,此天当是有意志的。《春秋》的记载,其实并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春秋》不言天命,并不意味孔子完全不相信天命。《论语·八佾》记载孔子与王孙贾的问答,王氏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孔子的得意弟子颜渊死后,孔子大为悲伤,曰:“天丧予!天丧予!”[26]可是,为什么孔子修《春秋》“记异而说不书”,不将人事与天命相联系?这大概与孔子编修《春秋》的目的有关。上引《孟子·滕文公下》谈到春秋时期“世衰道微”之局面,说“孔子惧而作《春秋》”,接着又说:“《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惟《春秋》乎,罪我者惟《春秋》乎。’”孔子面对“世衰道微”之世,修《春秋》的目的是彰显“天子之事”,故有知之者,亦有罪之者。对于“天子之事”,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有一番解释:“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司马迁认为,明三王(禹、汤、文王)之道,辨人事之纲纪,判别嫌疑,明定是非云云,就是“天子之事”、“王道之大者”。司马迁的解释,是符合孔子思想的。孔子认为,春秋乱世出现的原因就在于王纲解纽,名分失常,“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大夫出、自陪臣出”,所以救此乱世,就要彰显礼之大义。所以,司马迁接着说:“《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如果《春秋》将人事原因归于天灾异象,而天灾异象又有不少是偶然出现的,这样就难以对很多史事的原因作出解释,从而与孔修《春秋》的目的相违背了。在文献中,也偶然见有孔子将天命与礼义联系起来作说者。《礼记·礼运》载孔子语:“夫礼,先王承天之道,以治民之情。”实际上,此类说法更能表明孔子对天命的看法:天之道就是礼,礼是先王所制作,所以天道与先王所作之礼就等同了,天道也就没有实际意义了。孔子的说法,反映了春秋时期人们对天命认识的变化。《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载有郑子产语:“夫礼,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较之孔子更早的子产,也清楚地表达了与孔子类似的意思。以《春秋》对天命的认识而言,孔子继承《尚书》以人为起点认识天人关系的思想,并且加以了发展。就后者而言,即孔子言史不及天命,强调从人事方面分析历史变化及历史史事的原因。那层披在人文思想之上的外衣——天意,在孔子看来已经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了。
不过,《春秋》既然是一部史书,也就不可能尽弃史实之真。实际上,在对文献的认识方面,《春秋》较之《尚书》要深刻得多。司马迁于《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孔子修《春秋》,已经自觉地对文献进行整理,而不是像《尚书》那样直叙史事。《论语·八佾》载孔子语:“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宋儒朱熹释此段文字:“徵,征也。文,典籍也;献,贤也。言两代之礼我能言之,而两国不足以取为证,文献不足故也。文献若足,则我能取之证吾言矣。”[31]依朱熹所释,文献为书面文件和贤者之说,皆为史家所取证据之来源。若文献不足,则不可证夏、殷之礼;若文献足,以证夏、殷之礼,也有赖于孔子所取之为证。这就是说,言史须有证据,无证据之说,绝不可为史。这一思想,在孔子修《春秋》中有充分体现。孔子修史,有所谓“阙疑”之说。《论语·为政》说:“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言其余,则寡悔。”此语虽为孔子答子张如何求官禄之问,然此处事之态度,也反映在孔子治史上。孔子修史“阙疑”说,颇受后人的重视。《春秋穀梁传》说:“春秋之义,信以传信,疑以传疑。”[32]司马迁亦云“(孔子)序《尚书》则略,无年月;或颇有,然多阙,不可录。故疑则传疑,盖其慎也。”[33]清人顾炎武对《春秋》载史之“阙文”,有一段精彩的分析:“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史之阙文,圣人不敢益也。《春秋》桓公十七年:‘冬十月朔,日有食之。’传曰:‘不书日,官失之也。’僖公十五年:‘夏五月,日有食之。’传曰:‘不书朔与日,官失之也。’以圣人之明,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岂难考历布算以补其阙,而夫子不敢也,况于史文之误而无从取正者乎;况于列国之事得之传闻,不登于史策者乎。左氏之书,成之者非一人,录之者非一世,可谓富矣,而夫子当时未必见也。史之所不书,则虽圣人有所不知焉者。”[34]顾氏对《春秋》“阙文”之说,论之有据,其说颇为得当。孔子“阙疑”说,反映其自觉意识到史家不可穷尽史实,亦不可尽定史实之真,史事之真须建立在史家所认可的证据之上。孔子对文献的认识,表述了对史实之真的自觉认识。孔子所言,已经涉及史料(文献)、史实(事件之真)与史家认识(选取)的关系。这一认识,不仅《尚书》未涉及,而且据目前所见《春秋》以前文献,亦未见有涉及者。孔子的这一思想,无疑是十分深刻的。
考察《春秋》一书,其所及史实之真与善关系者,大体可归为三类:直书其事,不言史义,如书天灾异象之例。此其一。直书其事,并存史义,事与礼不违,如书莒人弑君之例。此其二。隐事(真)从礼,以义为实,以事为虚,不言真相,如赵盾弑君之例等。此其三。前两类,史实的客观性与史家对史实的定性尚未发生背离,这与《尚书》是一脉相承的。第三类,则强调史实的定性而弃史实的客观性。对《春秋》弃史实之真的记载,学者们多有评议。例如,清儒皮锡瑞说:“孔子所作者,是为万世作常经,不是为一代作史。经史体例所以异者:史是据事直书,不立褒贬,是非自见;经是必借褒贬是非,以定制立法,为百王不易之常经。”[35]皮氏所谓“史据以直书”,确有道理。不过,他对经、史之定义,则有些过于僵硬。先秦时期,经史尚未分离。史家直书史事,亦存议论之处,记史与议史,绝不可断然分离。若史家不辨善恶,不存褒贬,《尚书》何以有“夏殷之鉴”说,董狐何以有“良大夫”之美称,齐太史何能以“太史简”名扬青史。据上引赵盾弑君等例,亦可知《春秋》以史明义,以礼义褒贬史事,此乃承《尚书》以后中国古代史官之“书法”,而非孔子之独创。另一方面,皮氏仅从《春秋》隐事(真)明义一类记载,而忽略其直书和直书与褒贬不异的记载,就断然为此书定性,也就有以偏概全之嫌了。上文所述《春秋》史与义关系者,从表面上看似乎存在矛盾,然而此三者实际上有一个并不矛盾的基点,即它们均不离孔子彰显“王道之大者”的宗旨。所以司马迁说:“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36]司马迁所言,确可谓深谙孔子修史之深意。
从《春秋》一书中,可以看出《尚书》之后中国古代历史观念的发展。《尚书》的三代相承说,《春秋》继承之且以历史阶段性变化的方式表述对历史连续性的认识。《尚书》叙史之必言天命,在《春秋》中已经淡化,那层披在人文思想之上的外衣——天命已经没有实际意义了,礼义成为过去、现在和未来所具有的共同性,成为人们认识过去、现在和未来之所以能发生联系的基点。《尚书》引史鉴所蕴含的对历史之真与善的认识,在《春秋》中已经完全展现出来,历史之真与善不仅可以相合而且亦可以相分。《春秋》对历史之真与善的认识,实开中国古代史学与经学对历史之真与善关系认识之先河,对中国古代历史观念的发展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
4。《左传》
《左传》是继《春秋》之后出现的另一部编年体史书。《左传》记事起于鲁隐公元年,终于鲁哀公四年,比《春秋》多出十七年,其中还有一条史料(即记智伯亡事)晚至鲁悼公四年。此部史书,司马迁谓之《左氏春秋》,班固则称《左氏传》。《左传》之名,是后出之简称。
《左传》的记事范围大体也在春秋一代。关于《左传》与《春秋》的关系,学术史上一直存在争议。《汉书·艺文志》“《春秋古经》十二篇,经十卷”条下,录“《左氏传》三十卷”。王先谦《汉书补注》引钱大昕说:“汉儒传《春秋》者,以《左氏》为古文,《公羊》、《穀梁》为今文。”[37]这就是说,《左传》是传经之作。不过,早在汉代,对于《左传》是否传《春秋》,就有不同的看法。西汉哀帝时,今文学家极力反对刘歆立《左传》为官学的建议,其理由之一就是“左氏不传春秋”。后世学者,亦多有从此说者。
关于《左传》的作者,也是有争议的问题。司马迁认为,《左传》的作者是鲁君子左丘明:“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38]可是,也有学者不同意司马迁的说法。王先谦《汉书补注·艺文志》“左氏传三十卷”条下引段玉裁说:“《春秋古经》及《左氏传》,班《志》不言出谁氏。据《说文·叙》云:‘北平侯张苍献《春秋左氏传》,意经传皆其献也。’”[39]顾炎武则直言:“左氏之书,成之者非一人,录之者非一世。”[40]关于《左传》作者及《左传》是否传经,是一个仍需要讨论的问题。但《左传》一书,对于了解《春秋》所载之事具有重要意义。《左传》多详《春秋》所载之事,而且其所记载的事要远多于《春秋》。《左传》更为详细地描写了春秋一代历史之大势。从史学史的角度来看,《左传》深刻地反映了《春秋》之后中国古代史学发展的特点。
与《春秋》相比较,《左传》的编年体已表现出较为成熟的特点。《左传》记事,同于《春秋》,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然其记事远比《春秋》详细。以《春秋》鲁隐公元年载:“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公子益师卒。”《左传》记此年事,内容远较《春秋》丰富,其或释《春秋》书法,如“元年春,王周正月,不书即位,摄也”,“公及邾仪父盟于蔑——邾子克也。未王命,故不书爵”;或详《春秋》之事,如“惠公之季年,败宋于黄。(隐)公立而求成焉。九月及宋盟于宿,始通也”;或补《春秋》之阙,如“夏四月,费伯帅师城郎。不书,非公命也”;“八月,纪人伐夷。夷不告,故不书”,等等。《左传》记事,并载鲁、周、邾、郑、纪、夷、宋、卫等国事。这些国家的交往,表现出春秋时期周王室及众诸侯国之间或战或和或盟的关系。
在天人关系方面,《左传》与《春秋》也有不同之处。《左传》未循《春秋》“纪异而说不书”[46]笔法,而是记载了较多的天命鬼神之事,清人汪中概括为五点:“曰天道,曰鬼神、曰灾祥、曰卜筮、曰梦。”[47]为什么《左传》在天人关系上的认识与《春秋》有如此大的变化?徐复观先生认为,春秋时期“正是原始宗教与人文精神互相交错乃至并替的时代。左氏是把此一段历史中交错并替的现象,随其在历史上所发生的影响,而判别轻重,如实记载下来。”[48]这就是说,《左传》是一部史书,所以它要选择有影响的史实加以记载,以反映春秋时期的历史。另一方面,《左传》多载天命鬼神一类的东西,也与中国古代史学传统有关。上古时期巫史不分,记载瑞祥灾异本就是史官的职责。《周易·巽》卦九二爻辞说:“用史巫纷若。”史官乃履行巫师之职,沟通天人之际。刘师培指出:“三代之时,称天而治,天事人事,相为表里,天人之学,史实司之。”[49]史官记天人之事的传统,后世一直承续。司马迁自称:“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50]《续汉书·百官志二》谓:“太史令一人,六百石。”本注曰:“掌天时星历。凡岁将终,奏新年历,凡国祭祀丧娶之事,掌奏良日及时节禁忌。凡国有瑞应灾异,掌记之。”可见,《春秋》虽为一部史书,但经过孔子的编修,其史学传统中的某些内容已经发生了变化,而《左传》则承续了史官兼记天人之事的传统。
在天人关系方面,《左传》也有新的认识。《尚书》的天命说,表述了对历史变化原因的认识。周人认为,三代政权之更替乃天惩恶扬善之举,上天将王权授给有德之君主,即有德者得天下。这就是说“善”在历史的变化中起了重要作用。孔子看到春秋乱世形成的原因,他强调以“礼义”来拯救乱世。孔子所谓“礼义”,是建立在“德”的基础之上的。《左传》也十分重视德的作用,上引叔向、宫之奇等人的话,就表明了这一点。不过,《左传》关注“善”在历史中的作用时,也意识到“恶”在历史中也能起作用。例如襄公三十年记载,蔡景侯与其太子般的妻子私通。太子般杀其父,篡位称蔡灵侯。又据昭公十一年记载,楚王诱杀蔡灵侯,并大举出兵攻蔡。叔向对此事有一段议论。他说:“蔡侯获罪于其君,而不能其民,天将假手于楚以毙之,何故不克?然肸闻之,不信以幸,不可再也。楚王奉孙吴以讨于陈,曰:‘将定而国。’陈人听命,而遂县之。今又诱蔡而杀其君,以围其国,虽幸而克,必受其咎,弗能久矣。桀克有缗,以丧其国。纣伐东夷,而损其身。楚小、位下,而亟暴于二王,能无咎乎?天之假助不善,非祚之也,厚其凶恶而降之罚也。”叔向认为,天借楚之手诛杀弑父之蔡灵侯。可是楚王自己也是一个无德者,他诱杀蔡侯出于私欲,而他诱灭蔡国更为无义之举。在叔向看来,这样的人也是不能善终的。叔向还并举桀灭有缗、纣伐东夷等事,说明一条道理,即“天之假助不善,非祚之也,厚其凶恶而降之罚也”。叔向的话是很值得重视的。上面谈到,周人认为君主有德就能得天命,这就是说君主可以通过自己自觉的行为把握天命,人的意志可以与天意保持一致。可是在叔向看来,楚灵王、夏桀王和殷纣王的行为是为了谋求私欲,所为乃“恶”之行,其目的与天的意志并不是一致的,然而他们最终还是成为天的工具,实现了天惩恶扬善的目的。叔向的话,尽管只是对某些具体事件分析,然而他所表述的思想较之《尚书》更为深刻。这种对历史事件解释并存“善”与“恶”的思想,对后世史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司马迁的史学中,可以看到这一思想已经运用到对历史发展趋势的思考之中。
对于历史中可借鉴的经验,《左传》还提出了新的解释。《尚书》以来所强调的德,表现出人文思想的特点,即不否定天命的存在,但认识天人关系以人为起点。君主只要对民施德行,就可以得到天命,而君主能否得天命,则取决于他自己的行为。《春秋》较之《尚书》思想的发展,是进一步淡化了天命对人事的影响。《左传》不仅继承了《尚书》以来重人事的传统,而且也发展了前人的思想。在《尚书》的人文思想中,君主的行为虽然直接对民,然而其行为还是对天负责而不是对民负责。《左传》则表现出一种新的认识,即君主行为是对民负责而不是对天负责,君主权力之本是民而不是天。[51]这种以民为本的思想,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次,民有议政的权力。既然君主的权力在民,民也就有议政的权力。郑国子产执政时,“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53]”。然明向子产建议,毁掉乡校。子产则指出,民议论政事是好事。他们认为好的,就推行;他们认为不好的,就改掉。他说:“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岂不遽止?然犹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不如吾闻而药之也。”[54]民议政,是不能用权威来制止的,他们的议论只能疏导,而且可以作为治政之良“药”。子产充分肯定民议政的重要性。
再次,对于无德之君主,民甚至可以弃之。鲁昭公在国外流亡多年后死去。赵简子问史墨,鲁国季氏赶走国君,为什么鲁人还顺服他,诸侯还亲附他。赵简子说:“鲁君世从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虽死于外,其谁矜之?”[55]在赵简子看来,鲁昭公失其政,对于他的死,鲁人是不会怜惜的。季氏世代勤于民事,这是鲁人服从他的原因。季氏赶走国君的行为,实际上得到了鲁人的支持。
《左传》对于历史的经验提出新的认识,与其所秉持的无证不信的原则是有联系的。《左传》叙史,所收集的史料十分广博,除鲁《春秋》之外,亦见其他诸侯国史记以及各种传闻旧说。顾炎武说:“左氏之书,成之非一人,录之者非一世,可谓富矣,而夫子当时未必见也。史之所不书,则虽圣人有所不知焉者。且《春秋》,鲁国之史也。即使历聘之余,必闻其政,遂可以百二十国之宝书,增入本国之记注乎。”[56]对于《左传》引用史料,前人有一些质疑。晋人范宁说:“《左氏》艳而富。”[57]唐人韩愈也说:“《春秋》谨严,《左氏》浮夸。”[58]但也有学者持不同的看法,以为《左传》载录奇闻异事,是反映社会的某种现象。而其载史有语句夸饰之处,则表明史书记载出现了文学的因素,这恰恰表明史书撰写的进步。这种看法有一定的道理。以《左传》所述史事来看,其对史事的真实性是相当重视的。这点,从两方面可以看出:一是《左传》处理史事之真与善的矛盾,坚持实录史事。上引《左传》叙“赵盾弑其君夷皋”、“天王狩于河阳”等事,已经表明这点。二是《左传》对情况尚不明了之史事,亦采用“阙疑”之笔法。例如,《春秋》昭公十九年载:“许世子止弑其君买。”同年《左传》载:“夏,许悼公疟。五月戌辰,饮大子止之药卒。大子奔晋。书曰:‘弑其君。’君子曰:‘尽心力以事君,舍药物可也。’”汉儒服虔释此事说:“礼,医不三世不使。君有疾,饮药,臣先尝之;亲有疾,饮药,子先尝之。公疾未瘳,而止进药,虽尝而不由医而卒,故国史书‘弑’告于诸侯。”[59]清人万斯大《春秋随笔》则持不同的看法:“夫疟非必死之疾,治疾无立毙之剂。今药出自止,饮之即卒,是有心毒杀之也。”[60]依服虔之释,许世子虽进药违礼,然并无毒死父君之意。万斯大则以为许悼公被其子毒杀。此两说皆无确凿证据。《左传》谓“尽心力以事君,舍药物可也”有同情许世子之意,但无定性之意,其阙之以疑,大概是由于证据不足的原因。《左传》叙史“阙疑”之手法,也是其叙史“无证不信”原则的表现。
在中国古代史学发展史上,《左传》的地位是十分重要的。《左传》的编年史体例、对历史变化及其原因的认识,反映了自孔子时代以来中国古代史学的进步。尤其值得重视的是,《左传》对历史之真与善的认识,使源自于《尚书》并在《春秋》部分思想中呈现出来的求真与求善相合的思想得以发展,史学的致用最终要建立在史事求真的基础之上。这种思想对后世史学的影响是很大的。对历史的经验的认识,《左传》与《春秋》也有不同之处。《左传》叙史,已经呈现出历史经验的相对不变性。这种相对不变性所要表达的思想是,前代流传下来的历史经验因历史的变化需要作出重新的理解,不同时期的历史学家对历史的经验会有新的认识。这种对变易的历史与相对不变的历史经验的认识,已经表现出辩证的因素。司马迁《史记》提出的“成一家之言”说,与《左传》的思想是有着密切联系的。《左传》对《春秋》思想的继承,表现出扬弃的方式。《左传》继承并且发展了《春秋》中的史学原则,对后世史学形成与经学不同的学术特点,也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
1。秦汉时期史学发展的概况
秦汉时期,是中国古代史学正式形成的时期。秦汉时期的史学继承和发展了先秦史学的优良传统,另外也颇有创新,表现出自己的特点,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史学与政治发生了更为紧密的联系。
秦灭六国,结束了战国时期的分裂局面,建立了我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央集权制的王朝。秦王朝虽然二世而亡,但西汉、东汉接续而起。两汉四百余年的统治,进一步发展大一统的政治制度,并且形成了大一统的意识形态。政治制度与意识形态的变化,对史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