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页)
“……”他无语地看向她,强忍着没有发飙,其实也不是发飙,他只是担心她。
“嗯。很快。”他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对她笑笑,转身出了病房。在走廊里看见了主治医生,那个医生看上去比他还高兴,兴奋地问他去干吗。郑佳辰说去做冰糖雪梨汤,主治医生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能吃能喝就是天大的好事儿。郑佳辰感激地对他一笑,急急忙忙穿过医院的走廊。
买了食材,却在先放雪梨还是先等水煮沸之间徘徊,开着一盏老旧的黄色吊灯,房间里的光线黄澄澄的,灰尘在一束一束从头顶砸射下来的光柱中翩翩飞舞。他站在电磁炉旁边,回身看了一眼身后的房间里的每个角落。
爸爸的身影和一些小孩子的嬉笑声,以及一个女人的嗔怪声在这个时候回**在房间里。他知道那是他在瞬间对过去产生的幻觉,可他并不忍心驱散他们。爸爸做的冰糖雪梨汤味道很不错,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再次回味当年的味道,郑佳辰的喉结还是下意识地蠕动了两下。
他在断断续续的成长过程中,听要强的妈妈偶尔在某个午后谈起爸爸的琐碎片段里,拼凑出了他们的一些从前。诸如爸爸做得一手好饭菜,年轻的时候追他的人很多。她是如何在父亲的怂恿下对他表明心迹。郑佳辰第一次拼凑出这个片段的时候觉得惊讶,竟然是外公的主动撮合,实在是有点不符合那个年代的感情旋律。
爸爸下午放学后,回来挽起袖子就开始做饭。妈妈在客厅里择菜淘米,偶尔也帮衬着做几个菜。周围邻居中的男人碰见父亲,时常当面半开玩笑半笑话他一个大男人下厨房做什么,不像话。女人们则私下里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父亲的面容和他在家中所做的家务事,她们管这个叫城里来的小老爷们就会疼老婆。
锅碗瓢盆中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油盐酱醋里人们失去了年轻的福泽。那些冗长而又悠闲的午后,郑佳辰搬着小马扎坐在屋门外小镇的街边,双手撑着脸盯着人们来来往往的脚后跟,一转眼,他就站在了厨房里,左手拿着雪梨,想着是不是要去电脑上查一下做法,右手拿着一袋新买的白砂糖,努力回想着当日父亲的做法。
电磁炉“滋滋”地响起来,逼迫着他快速做出决定。手机也陪着吵吵嚷嚷起来,他放下雪梨,接了手机。电话那端的人沉默了良久,说了简短的一句话再无别的声音。他呆呆地保持着听手机的姿势,身后的吊灯闪烁了两下,灭了。
再也没有亮起来。
黑暗中,“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寂寥的漫长时间里,从房间的某个角落里传出来一个男人压抑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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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治医生无计可施地垂下双手的时候,他在心里明白了所谓的奇迹,不过是回光返照。从业二十多年,他见多了这样的局面。病重的病人忽然好得不像话,然后,短暂的生命再现之后迅速离去。
就像是升空的烟火,先是黑暗,然后是瞬间的绚烂迸发,最后是忽而消逝。
他留给那个被医院里的小护士们私下里讨论真人比电视上还帅的男人的只是一个转述。他告诉郑佳辰,“她走得没有痛苦。”他说谎了,不过没关系。这个世界上就算对谎言再苛求,也会原谅一个医生对患者或者相关人说谎的。这无关道德,相反还是道德家们推崇的。所以他心安理得地撒了一个谎,然后他将她的原话转述给他,“她临终前只说了两个字,她说好甜,好甜……然后,然后就没了。”他疑惑地转述完,在郑佳辰的沉默中,来不及多想,他轻轻地拍了下面前这个紧绷着一张脸的年轻人。老实说,就算在他这个四十多岁的大叔看来,也是能看出来郑佳辰的英气的。
他迅速打消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向年轻人叮嘱了一些后事的事项。郑佳辰安静地点着头,像是在听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不过他还是看得出来,郑佳辰在来之前,一定狠狠哭过,不然眼睛不会肿得像两颗核桃。
苏微微穿过胡同,教师村小区就在眼前了。那条街依旧如此琐碎,之所以说琐碎,是因为小贩横行。有很多的卖水果的和卖小吃的。苏微微徐徐走过,走进了小区内。恍惚间有一种她从未离开过的错觉,仿佛她只是像平常一样往家里走,只要回到家里,打开家门,就会有她想要的画面出现。
妈妈会问她怎么这么晚,爸爸会说吃晚饭没有。她当然是肆无忌惮地撇撇嘴,然后迅速地躲到她的小卧室里,打开电脑,在QQ上狂喊郑佳辰寝室的赵宣扬,让他赶紧把郑佳辰叫过来跟她聊会儿天。
她站在门口,她离开之后,舅舅舅妈就把这里的房产处理掉了,变卖了给她存在国外的户头上,舅妈对她一向像是对待柴筱朵,生活方面甚至有时候她比柴筱朵还要好一个层次。舅舅又是大方惯了,何况她还是如此凄苦,自然不希望她再在金钱上觉得委屈。
她不缺钱的时候也想过是不是把房子赎回来,她以后回国之后还要住的,既然一定要住,那就住之前的房子吧。至于舅舅舅妈担心的触景生情,她不怕,她觉得那正是她迫切需要的。她从未忘记过爸爸妈妈一天,她非常想他们,可是她不难过。说来也奇怪,等她察觉出自己的灵魂在那场灾难之后就变得更加坚硬的时候,竟然是在三年后再次出现在从前的家门前的这一刻。
她的内心平静得出奇,她在国外的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沉默的羔羊》。她特别佩服里面的汉尼拔无时无刻的平静,甚至是在吃人舌头的时候也将心跳保持在85左右。她觉得那不是人的所为,更不是魔鬼的,魔鬼是多么粗糙的存在,那是神祇的初现。她倒不是想做神,她只是好奇那种状态。
她伸出手去摸锁孔,她不知道房子现在是否还有人住,这是学校当初给老师们盖的房子,如果卖出去的话,估计也是住着另外一名老师吧?像她爸爸妈妈那样的存在,每天教几堂课,面对几十张年轻的面孔平淡地在岁月深处不断飘远,他们也许还会有一个孩子,说不定跟她一样大。也曾为爱情烦恼,也曾觉得世界如此之大,而自己永远会按照现有的一切生活下去,虽然谁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连当事人偶尔也会觉得这样的想法是如此虚妄,在她们为数不多真正安静下来感觉到孤独的时刻。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身后响起一个中年男人的轻声细语,因为声音中夹杂了太多的小心翼翼,所以昏暗的楼道便在这样的声音里显得更加的寂寥。
“是微微回来了吗?”
苏微微循着声音回头,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旧旧的西装,手里提着两塑料袋湿漉漉的菜。在以前,妈妈如果忘记了买菜而又在做饭中走不开的话,苏微微又恰巧懒筋大抽的时候,爸爸也会以这样的模样出现在楼道里。如果不小心被有心的人看到了,也会觉得这一家人好温馨哦。
“周,周老师?”苏微微低头极力望向站在楼道下面,正往上挪的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
“果然是微微啊。我这想着挺像的,又不敢贸然认你。”周老师尴尬地笑起来,倒像是多年前的苏微微在小区里撞见周老师时的模样。岁月才过去多久,很多人的位置竟然换得如此彻底。
周老师教过她语文,是个脾气很好的老师,男学生们都不怕他,常常在他的课上就跟他开很多低俗的玩笑,这也不打紧,他不生气,最多装作严肃地呵斥一声。其实他也呵斥不住,脾气太好的人一旦被人知根知底,这一辈子就别想再翻身了。女同学们呢,则是在课间或是偷偷躲在闺房里想象着自己站在周老师身边的样子,是不是很般配呢?是不是看上去年龄并没有差很多呢?是的是的,毕竟周老师那么文雅。
最后,她们总在内心深处和自己的道德观干上一架,逼迫它投诚才肯罢休。
“什么时候回来的?”周老师开心地笑起来,问她。
“前几个月。”
“哦哦,回来了就好了,吃过晚饭了吗?没有吧。你总是回家这么晚的。”周老师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在楼上听得清清楚楚,你在楼道里走,你妈妈责问你,你爸爸……”他说到这里急忙让自己停顿下来,待他发现苏微微用微笑带过他的忽然的尴尬,他才放心了,忙说:“来家里吃饭吧。今天我下厨。”
周老师这么多年来一直一个人住,他的妻子自苏微微懂事起就是个传说中的人物。说是长于上海的巷弄,后来在给周老师留下一个两岁的女儿,独自回去了上海。说起来,也是一个一见钟情再见分飞的故事。苏微微知道像周老师这种人必然是能玩得起浪漫的人,可若是生活进来掺一脚,他就没辙了。不过也不用担心,他这种人最看得开的大概就是这种事情了。
女儿比苏微微大两岁,前几年嫁到英国去了。随了她妈妈的性子,她妈妈回上海不久,就跟一个在上海工作的非裔男子去了广州,在广州的非裔居住区停留了几个月后,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一日,周老师收到了来自于南非的邀请函。
她结婚了。
于是这么多年过来了,周老师还是了然一身。不是没有合适的,按周老师的话来说,就是,没那个心力了。
苏微微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那个好心的红娘就是她的妈妈。她们家一直跟周老师关系不错,楼上楼下的,也常常走动。周老师不时被她们家留下吃个饭,久而久之,苏微微在那年那月甚至有一种周老师就是她家里的一份子这样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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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师做了好几道菜,苏微微开心地多吃了两碗饭。
“不错,比以前吃得多了。你吃得太少了,瞧你瘦的。”周老师边给她夹菜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