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拟古的现代性 从章太炎到苏曼殊(第3页)
余此时泪随声下。静子虽闻余言,殆未得窥余命意所在,默不一语。继而容光惨悴,就胸次出丹霞之巾,授余揾泪。慰藉良殷,至于红泪沾襟。余暗惊曰:“吾两人如此,非寿征也!”
旁午,始莅家庭。静子与余都弗进膳。
余姊行后,忽忽又三日矣。此日大雪缤纷,余紧闭窗户,静坐思量。此时正余心与雪花交飞于茫茫天海间也。余思久之,遂起立徘徊,叹曰:“苍天,苍天!吾胡尽日怀抱百忧于中,不能自弭耶?学道无成,而生涯易尽,则后悔已迟耳。”
余谛念彼姝,抗心高远,固是大善知识;然以眼波决之,则又儿女情长,殊堪畏怖。使吾身此时为幽燕老将,固亦不能提刚刀慧剑,驱此嘤嘤宛宛者于漠北。吾前此归家,为吾慈母;奚事一逢彼姝,遽加余以尔许缠绵婉恋,累余虱身于情网之中,负己负人,无有是处耶?嗟乎!系于情者,难平尤怨,历古皆然。吾今胡能没溺家庭之恋,以闲愁自戕哉?佛言:“佛子离佛数千里,当念佛戒。”吾今而后,当以持戒为基础,其庶几乎!余轮转思维,忽觉断惑证真,删除艳思,喜慰无极;决心归觅师傅,冀重重忏悔耳。第念此事决不可以禀白母氏;母氏知之,万不成行矣。
忽而余妹手托锦制瓶花入,语余曰:“阿兄,此妹手造慈溪派插花,阿兄月旦,其能有当否?”
余无言,默视余妹,心忽恫楚,泪盈余睫;思欲语以离家之旨,又恐行不得也。迄吾妹去后,余心颤不已,返身掩面,成泪人矣。
此夕,余愁绪复万叠如云,自思静子日来恹恹,已有病容。迹彼情词,又似有所顾虑;抑已洞悉吾隐衷,以我为太上忘情者欤?今既不以礼防为格,吾胡不亲过静子之室,叙白前因,或能宥我。且名姝深愫,又何可弃捐如是之速者?思已,整襟下楼,缓缓而行;及至廊际,闻琴声,心知此吾母八云琴,为静子所弹,以彼姝喜调《梅春》之曲也。至“夜迢迢,银台绛蜡,伴人垂泪”句,忽而双弦不谱,嘤变滞而不延,似为泪珠沾湿。迄余音都杳,余已至窗前,屏立不动。乍闻余妹言曰:“阿姊,晨来所治针黹,亦已毕业未?”
静子太息,答余妹曰:“吾欲为三郎制领结,顾累日未竟,吾乃真孺稚也。”
余既知余妹未睡,转身欲返,忽复闻静子凄声和泪,细诘余妹曰:“吾妹知阿兄连日胡因郁郁弗舒,恒露忧思之状耶?”
余妹答曰:“吾亦弗审其由。今日尚见阿兄独坐斋中,泪潸潸下,良匪无以?妹诚愕异,又弗敢以禀阿娘。吾姊何以教我慰阿兄耶?”
静子曰:“顾乃无术。惟待余等归期,吾妹努力助我,要阿兄同行。吾宁家,则必有以舒阿兄郁结。阿兄莅吾家,兼可与吾妹剧谈破寂,岂不大妙?不观阿兄面庞近日十分消瘦,令人滋悢悢。今有一言相问吾妹,妹知阿母、阿姨或阿姊,向有何语吩咐阿兄否?”
余妹曰:“无所闻也。”
静子不语;久之,微呻曰:“抑吾有所开罪阿兄耶?余虽勿慧,曷遂相见则……”言至此,噫焉而止。复曰:“待明日,但乞三郎加示喻耳。”
静子言时,凄咽不复成声。余猛触彼美沛然至情,万绪悲凉,不禁欷歔泣下。乃归,和衣而寝。
天将破晓,余忧思顿释,自谓觅得安心立命之所矣。盥漱既讫,于是就案搦管构思,怃然少间,力疾书数语于笺素云:
静姊妆次:
呜呼!吾与吾姊终古永诀矣!余实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与女子共住者也。吾姊盛情殷渥,高义干云,吾非木石,云胡不感?然余固是水曜离胎,遭世有难言之恫,又胡忍以飘摇危苦之躯,扰吾姊此生哀乐耶?今兹手持寒锡,作远头陀矣。尘尘刹刹,会面无因;伏维吾姊,贷我残生,夫复何云?倏忽离家,未克另禀阿姨、阿母,幸吾姊慈悲哀愍,代白此心;并婉劝二老,切勿悲念顽儿身世,以时强饭加衣,即所以怜儿也。幼弟三郎含泪顶礼。
……
——苏曼殊:《苏曼殊小说集》,21—39页,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
原典点评
本篇节选自《断鸿零雁记》第15至19章,其中第15章与19章是节选,章与章之间以空行表示。题目是编者另加的。何谓“断鸿零雁”?大雁向来成群结队而行,断鸿零雁是孤独漂泊的象征。古诗中很少“断鸿”与“零雁”连用,小说连用就是想特别强调去众离群的孤独漂泊。值得注意的是,苏曼殊之后,将“断鸿”与“零雁”连用的多起来,这显然是苏曼殊小说篇名的影响所致。
小说共27章,第1章身披袈裟的“余”倍感身世飘零:“人皆谓我无母,我岂真无母耶?”第2章到第6章是“余”下山化米迷路而到了乳母家,乳母告诉“余”日本母亲的地址,于是就在乳母家住下而与乳母之子潮儿为伴,并以卖花筹措去日本探母的资金,在卖花时得到未婚妻雪梅的资助(虽雪梅父母见“余”家道中衰而悔婚,但雪梅誓死不从,这也是“余”出家原因),就告别潮儿母子而东渡寻母。第7章写“余”渡海,第8章至第10章写“余”与日本母亲涕泪相见,并与母亲去探望一直念着“余”的若姨及其女儿静子,却在若姨家病倒。第11、12章描写“余”与静子的交往,“令人真个消魂”,母亲与若姨商定将静子许配给“余”并告诉“余”,“余”以语言搪塞。从第13章到第16章与静子谈画论佛,知静子才情超凡,慧骨天生。“余”虽已出家,但对静子绝非无情,静子的惊艳之美丽、温柔之性格、博古通今之学识、能诗会画之才情,都令“余”激动不已,在“余”的视野里静子是一位完美的“玉人”。
在节选的《断鸿断尘缘》中,已属意于“余”的静子知道两家长辈的意思就拿话试探“余”。“余”却难以接受这份情,因为“余”已出家,而且“余”心里还有一个资助自己东渡探母的雪梅。但是“余”已出家以及雪梅的故事,又不能告诉母亲,拒绝母亲又会伤母亲的心,也难于向静子启齿。“余”在凡尘与超凡之间、在家庭责任与个人抉择之间的艰难选择与心理挣扎,是小说最成功之处,也是最具现代性的描写。
从第19章的致书到第27章,“余”告别静子,在西渡中将静子信物沉入大海,到上海后重披袈裟,又从麦家兄妹与潮儿那里得知,乳母已逝,雪梅为抗婚“绝粒而夭”。“余”先至乳母墓前,又去雪梅墓前,在“白杨萧萧,山鸟哀鸣”中悲悼不已。然而直到小说在悲剧中结束,“余”的内在矛盾也没有得到解决:悲愁泪尽,岂会心如木石?心如木石,岂会有无穷尽的弥天幽恨?这篇小说是作者梦幻般的自叙传,“余”的很多经历与作者的经历是一致的,小说中的主人公人称“三郎”,而“三郎”正是作者的小名。但在现实中,作者却一直没有与他的日本母亲相见,于是作者驰骋想象,使自己与母亲在小说中相见了。纵然如此,感伤还是压倒了欢愉,泪水浸湿了整篇小说。这种在感伤中表现自己的浪漫言说,成为郁达夫《沉沦》的先驱。甚至小说中“余”在东渡的大海上朗诵拜伦的《大海》,都与《沉沦》的主人公朗诵华兹华斯的诗歌,可以相互映衬。郁达夫以小说为作者的自叙传,在他之前的文本中只有《断鸿零雁记》。
[1]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72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
[2][捷克]普实克:《二十世纪初中国小说中叙事者作用的变化》,《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论文集》,128—130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
[3]高旭东:《跨文化视野中的鲁迅》,22页,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3年,详见该书第22—25页的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