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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老残游记与孽海花(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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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说话之间,忽见那船上杀了几个人,抛下海去,捩过舵来,又向东边去了。章伯气的两脚直跳,骂道:“好好的一船人,无穷性命,无缘无故断送在这几个驾驶的人手里,岂不冤枉!”沉思了一下,又说道:“好在我们山脚下有的是渔船,何不驾一只去,将那几个驾驶的人打死,换上几个?岂不救了一船人的性命?何等功德!何等痛快!”慧生道:“这个办法虽然痛快,究竟未免卤莽,恐有未妥。请教残哥以为何如?”

老残笑向章伯道:“章哥此计甚妙,只是不知你带几营人去?”章伯愤道:“残哥怎么也这么糊涂!此时人家正在性命交关,不过一时救急,自然是我们三个人去。那里有几营人来给你带去!”老残道:“既然如此,他们船上驾驶的不下头二百人,我们三个人要去杀他,恐怕只会送死,不会成事罢。高明以为何如?”章伯一想,理路却也不错,便道:“依你该怎么样,难道白白地看他们死吗?”老残道:“依我看来,驾驶的人并未曾错,只因两个缘故,所以把这船就弄的狼狈不堪了。怎么两个缘故呢?一则他们是走太平洋的,只会过太平日子。若遇风平浪静的时候,他驾驶的情状亦有操纵自如之妙,不意今日遇见这大的风浪,所以都毛了手脚。二则他们未曾预备方针。平常晴天的时候,照着老法子去走,又有日月星辰可看,所以南北东西尚还不大很错。这就叫做‘靠天吃饭’。那知遇了这阴天,日月星辰都被云气遮了,所以他们就没了依傍。心里不是不想望好处去做,只是不知东南西北,所以越走越错。为今之计,依章兄法子,驾只渔艇,追将上去,他的船重,我们的船轻,一定追得上的。到了之后,送他一个罗盘,他有了方向,便会走了。再将这有风浪与无风浪时驾驶不同之处,告知船主,他们依了我们的话,岂不立刻就登彼岸了吗?”慧生道:“老残所说极是,我们就赶紧照样办去。不然,这一船人,实在可危的极!”

说着,三人就下了阁子,分付从人看守行李物件。那三人却俱是空身,带了一个最准的向盘,一个纪限仪,并几件行船要用的物件,下了山。山脚下有个船坞,都是渔船停泊之处。选了一只轻快渔船,挂起帆来,一直追向前去。幸喜本日刮的是北风,所以向东向西都是旁风,使帆很便当的。一霎时,离大船已经不远了,三人仍拿远镜不住细看。及至离大船十余丈时,连船上人说话都听得见了。

谁知道除那管船的人搜括众人外,又有一种人在那里高谈阔论的演说,只听他说道:“你们各人均是出了船钱坐船的,况且这船也就是你们祖遗的公司产业,现在已被这几个驾驶人弄的破坏不堪,你们全家老幼性命都在船上,难道都在这里等死不成?就不想个法儿挽回挽回吗?真真该死奴才!该死奴才!”

众人被他骂的直口无言。内中便有数人出来说道:“你这先生所说的都是我们肺腑中欲说说不出的话,今日被先生唤醒,我们实在惭愧,感激的很!只是请教有甚么法子呢?”那人便道:“你们知道现在是非钱不行的世界了,你们大家敛几个钱来,我们舍出自己的精神,拼着几个人流血,替你们挣个万世安稳自由的基业,你们看好不好呢?”众人一齐拍掌称快。

章伯远远听见,对二人说道:“不想那船上竟有这等的英雄豪杰!早知如此,我们可以不必来了。”慧生道:“姑且将我们的帆落几叶下来,不必追上那船,看他是如何的举动。倘真有点道理,我们便可回去了。”老残道:“慧哥所说甚是。依愚见看来,这等人恐怕不是办事的人,只是用几句文明的话头骗几个钱用用罢了!”

当时三人便将帆叶落小,缓缓的尾大船之后。只见那船上人敛了许多钱,交给演说的人,看他如何动手。谁知那演说的人,敛了许多钱去,找了一块众人伤害不着的地方,立住了脚,便高声叫道:“你们这些没血性的人,凉血种类的畜生,还不赶紧去打那个掌舵的吗?”又叫道:“你们还不去把这些管船的一个一个杀了吗?”那知就有那不懂事的少年,依着他去打掌舵的,也有去骂船主的,俱被那旁边人杀的杀了,抛弃下海的抛下海了。那个演说的人,又在高处大叫道:“你们为甚么没有团体?若是全船人一齐动手,还怕打不过他们么?”那船上人,就有老年晓事的人,也高声叫道:“诸位切不可乱动!倘若这样做去,胜负未分,船先覆了!万万没有这个办法!”

慧生听得此语,向章伯道:“原来这里的英雄只管自己敛钱,叫别人流血的。”老残道:“幸而尚有几个老成持重的人,不然,这船覆的更快了。”说着,三人便将帆叶抽满,顷刻便与大船相近。篙工用篙子钩住大船,三人便跳将上去,走至舵楼底下,深深的唱了一个喏,便将自己的向盘及纪限仪等项取出呈上。舵工看见,倒也和气,便问:“此物怎样用法?有何益处?”

正在议论,那知那下等水手里面,忽然起了咆哮,说道:“船主!船主!千万不可为这人所惑!他们用的是外国向盘,一定是洋鬼子差遣来的汉奸!他们是天主教!他们将这只大船已经卖与洋鬼子了,所以才有这个向盘。请船主赶紧将这三人绑去杀了,以除后患。倘与他们多说几句话,再用了他的向盘,就算收了洋鬼子的定钱,他就要来拿我们的船了!”谁知这一阵嘈嚷,满船的人俱为之震动。就是那演说的英雄豪杰,也在那里喊道:“这是卖船的汉奸!快杀,快杀!”

船主舵工听了,俱犹疑不定。内中有一个舵工,是船主的叔叔,说道:“你们来意甚善,只是众怒难犯,赶快去罢!”三人垂泪,赶忙回了小船。那知大船上人,余怒未息,看三人上了小船,忙用被浪打碎了的断桩破板打下船去。你想,一只小小渔船,怎禁得几百个人用力乱砸?顷刻之间,将那渔船打得粉碎,看着沉下海中去了……

话说老残在渔船上被众人砸得沉下海去,自知万无生理,只好闭着眼睛,听他怎样。觉得身体如落叶一般,飘飘****,顷刻工夫沉了底了。只听耳边有人叫道:“先生,起来罢!先生,起来罢!天已黑了,饭厅上饭已摆好多时了。”老残慌忙睁开眼睛,楞了一楞道:“呀!原来是一梦!”

——[清]刘鹗:《老残游记》,2—7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

原典点评

本篇节选自《老残游记》第一回《土不制水历年成患风能鼓浪到处可危》与第二回《历山山下古帝遗踪明湖湖边美人绝调》。题目是编者另加的。

这是一个对中国现实命运的象征:那条要沉入大海中的船,就是中国的象征;船上的人不知船要翻却还在那里盘剥**好人,象征着整个管理层;几个将船驾驶到快要沉了的人就是掌握政权的上层统治者;其中呼喊将驾驶者杀掉的人,就是戊戌变法失败后主张推翻清朝的革命者;几个知道老残乃救助者的人象征着老残心目中的清醒者;把驾着小船来给大船送罗盘的老残等人当成汉奸唾弃殴打的满船人,则象征着愚昧的国人。除了对革命者有不公正的描写之外小说的象征是很微妙精当的,是当时风雨飘摇的中国的缩影。中国文学最突出的特征是文辞之美,却很少深刻的象征与隐喻;而从《神曲》到《浮士德》,从《格列佛游记》到《尤利西斯》,西方文学的突出特征就是以象征与隐喻的技巧蕴含深刻的思想。《醉酒惊梦》对中国现实命运的精妙象征,就是当时翻译的西方文学的影响所致。中国传统长篇小说的开头有时也喜欢搞点非现实的写法,像《水浒传》第一回的“洪太尉误走妖魔”,然而那纯粹是说书的由头,并不具有《老残游记》所描写的航船那样的象征意义。

三、曾朴与《孽海花》

曾朴与刘鹗之所以经常一起出现,是因为他们都是过去所谓的谴责小说家,而今将他们的作品在同一节讨论,恰恰是因为二人都不是谴责小说家。

曾朴(1872—1935),谱名朴华,初字太朴,改字孟朴,笔名东亚病夫。他生于常熟官宦望族,1891年中举。由于岳父的关系,经常出入清朝大臣翁同龢家,又是内阁学士洪钧的座上客。与李伯元、吴趼人、刘鹗相比,曾朴值得注意的有两点:第一,他是这些小说家中政治见解最激进的。1897年赴上海办实业时与维新派的谭嗣同、林旭、唐才常等人来往密切,参与变法筹措。后与友人创办小说林社,致力于文学启蒙。武昌起义后他被选为江苏临时议会议员,后来拥护新文化运动。第二,他是这些小说家中唯一懂外文的人。甲午战败后,曾朴入同文馆学习法文,1898年他结识了曾任驻法参赞并为中国文学走向世界做出很大贡献的陈季同,在精通法语的陈季同指导下他系统地研读了法国文学。但从他后来的翻译活动来看,他最钟情的是浪漫主义,1907年编译发表了《大仲马传》,1913年翻译雨果的小说《九十三年》(今译《九三年》)等作品。

与刘鹗相似的是,曾朴也是以一部小说名天下。即使是《孽海花》也仅仅完成了计划的一半。小说的第一个版本是他在金松岑撰写的6回基础上改写增补为20回,1905年由小说林社发行,标明为“历史小说”。1907年曾朴又续写5回在《小说林》杂志上连载,这是《孽海花》的第二个版本。20世纪30年代初35回的“真善美本”是第三个版本。《孽海花》的人物多有生活原型,金雯青为洪钧,傅彩云为赵彩云(赛金花),翁叔平为翁同龢,唐猷辉为康有为,梁超如为梁启超,薛淑云为薛福成,王子度为黄遵宪,威毅伯为李鸿章……

政治正确与外文好都不能保证艺术上的成功。尽管很多人认为《孽海花》是当时所有小说中最有价值的一部,林纾“叹为奇绝”,鲁迅以为“结构工巧,文采斐然”;然而详加考究,就会发现这部小说绝非佳作,原因也不是胡适所谓的结构问题。小说的结构还是很讲究的,正如曾朴以开花所作的比喻,《儒林外史》等从头开始谢了一朵再开一朵,开到末一朵为止;《孽海花》则是伞形花序,从中心干部一层一层地推展出各种形象来,互相连结,开成一朵球一般的大花。鲁迅以“结构工巧”来形容这部长篇的结构并非虚言。当然,这部小说也有很多游离于金雯青与傅彩云之外的情节,譬如俄国女革命者夏雅丽的一些举动,再如雯青致信国内后大篇幅的与金雯青、傅彩云无关的国内状况的描写。这部小说并非讽刺小说,对名士作态的讽刺在小说中仅有很少的篇幅,而是重点刻画了金雯青与傅彩云两个人物,恰恰是在这两个人物的刻画上小说没有取得艺术上的成功,这才是这部小说并非佳作的真正原因。因此,《老残游记》的现代性是内在的,而《孽海花》的现代性则是外在的,更多的是词汇的点缀,而非内在于人物之中的。

本书《前言》曾讲到《红楼梦》的现代性因素,那是由于在贾宝玉与林黛玉两个人物身上,蕴含着因爱而发生的种种性格冲突,二人不断尝试沟通,却终于没有沟通成功,黛玉临死还误解了宝玉。这种对人生的真切描绘,与现代存在主义对人性的观点已非常近似。然而,所有分析《孽海花》的文章,都很少在金雯青、傅彩云这两个主要人物身上落笔,而是去分析小说的历史内涵以及在小说中占篇幅很少的对名士的讽刺,这恰好表明小说对两个主要人物的刻画是失败的。不妨做一个假定:傅彩云开始心甘情愿地做状元郎的小妾,后来跟随丈夫出使德国与俄国,在西方伦理的影响之下有了个体意识的人性觉醒,并开始追求个人的自由,由此与金雯青发生性格上的冲突,最后傅彩云宁愿为娼也不愿做木偶般的侍妾。这样一来,《孽海花》会超越当时所有小说而真的成为最有价值的一部。然而遗憾的是,人们在小说中看到的是金雯青为傅彩云美貌吸引纳为小妾,雯青夫人不愿出洋而以彩云暂为公使夫人出使列国,彩云作为公使夫人受到德皇的接见,在国外社交界大出风头,然而由于其妓女习性不改而先后与仆人阿福、德国军人瓦德西有私情,回国后又与戏子密会,这些私情雯青都不知道,发觉一点也被彩云遮掩过去,最后雯青是听到仆人的议论而被气死。与老残构成了刘鹗的视角不同,雯青却非曾朴的代表,在雯青与曾朴之间很难构成一种现代小说式的对话关系,小说对彩云天生****的艺术处理也使其艺术价值大打折扣。

《金瓶梅》与《红楼梦》都是现代性因素表现突出的小说,然而在前“五四”的现代热身阶段,具有现代性因素的人情小说已堕为描写妓女的狭邪小说。从1894年出版的韩邦庆(1856—1894,字子云)的《海上花列传》到1906年出版的张春帆的《九尾龟》,是一代不如一代。如果说《海上花列传》以对妓女与嫖客真情实感的描绘以及对人性的堕落与沉沦的表现,具有相当的艺术价值;那么,《九尾龟》则以其对被侮辱被损害的妓女的贬斥,成为胡适所说的“嫖界指南”。《孽海花》中的傅彩云虽然是妓女出身,在金雯青死后又成为名妓,不过既没有堕为狭邪小说,也没有沿着《红楼梦》的文学方向朝着现代拓进。她与雯青的冲突以及雯青死后与雯青夫人的冲突,归根到底都是她天性贪**的妓女天性所致。

值得注意的是法国文学对《孽海花》的影响。当曾朴建议将《孽海花》写成六十回的时候,就有一种雨果写作《悲惨世界》的努力目标。因此,《孽海花》与中国传统的历史演义小说不同,而是试图与《悲惨世界》一样,从历史写到现实。浪漫主义者喜欢异域,《孽海花》就有雯青出使列国。小说第九回与第十回写金雯青的海上历险也表现了这一点。在船上雯青发现的第一个“西洋景”是俄国的催眠术大师毕叶士克无所不能的催眠,甚至能让人说出自己的隐私。金雯青正惊奇间,一个摄去其魂魄的20岁左右的西洋美女出现了,他为西洋美女所吸引,就让毕叶士克施行催眠术,使西洋美女端着盆冰梨雪藕款步走到自己面前,还让这位美女做彩云的外语教师以便亲近,然而他不知道这位西洋美女原来是恐怖的无政府党人夏雅丽。他很快乐极生悲,夏雅丽手持小手枪要将雯青毙命,幸亏学外语的彩云多方劝告,雯青以一万马克助其会费才得救。小说文笔上的浓墨重染、词采华披,都与浪漫主义风格密切联系在一起。过去研究者只注意这部小说的写实,却忽视了其抒情性。当然,《悲惨世界》那种基督教文化的底蕴以及雨果描写下层人民那种悲天悯人的人道情怀,曾朴并没有学来。外来的文学影响必须内化为接受者透视人生的血肉,才能使艺术翻新,在这方面《孽海花》显然做得并不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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