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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郁达夫与创造社流派的其他小说家(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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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郁达夫与创造社流派的其他小说家

随着郁达夫《沉沦》与张资平《冲积期化石》等小说的出版,创造社在小说创作上也令人瞩目。五四文学浓重的抒情性在文学研究会作家身上就已流露,在创造社作家那里就更突出。

一、郁达夫的小说

郁达夫(1896—1945),原名郁文,浙江富阳人。1911年入杭州中学堂,与徐志摩同班同宿舍。1913年随长兄赴日留学,1919年入东京帝国大学经济学部学习。1921年参与发起创造社,不久便以小说《沉沦》名震文坛。1922年回国后,先后在安庆法政专门学校、北京大学、武昌师大等校任教,编辑《创造》季刊。因发表于《创造》季刊的《艺文私见》而导致了沈雁冰的批评,使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陷入笔战,不久,又与胡适派发生了笔战。1926年与郭沫若等一起赴广东大学,年底返沪后主持创造社出版部工作,编辑《创造月刊》《洪水》半月刊。但对出版部的整顿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1927年初在《洪水》上发表的揭露革命策源地广州阴暗面的《广州事情》,又引起郭沫若、成仿吾等人的不满,加上创造社又在激进地向“左”转,郁达夫遂决定退出创造社。

郁达夫精通日、英等多种外语,旧学根底亦很深厚,散文与旧诗写得都很漂亮。他生性风流,却又卑己自牧,不与人争,然而他是“吕端大事不糊涂”。1927年10月5日退出创造社的郁达夫与从广州来上海的鲁迅很快成为挚友。当创造社向鲁迅发起围攻时,郁达夫却在与鲁迅合办《奔流》,并且模仿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嘲讽自己的旧日同仁对鲁迅的攻击是“群盲竭尽蚍蜉力”。郁达夫也受鲁迅的感召,成为“左联”的发起人之一;然而由于他的自由散漫而被“左联”开除,这也招致了鲁迅对“左联”党团领导人的反感。

郁达夫在创作小说前,在日本已阅读俄、德、英、日、法等国的小说上千部。他关于写小说的著名理论,就是小说是作家的自叙传;然而这个自叙传怎么写却深受他所阅读的小说的影响。大体来说,法国浪漫主义小说尤其是卢梭的《忏悔录》与《新爱洛绮丝》,俄罗斯从普希金、莱蒙托夫到屠格涅夫的“多余人”形象,日本的自然主义尤其是私小说,构成了影响郁达夫小说创作的主要谱系。阅读郁达夫小说时,你会发现一个出现在其不同小说中的主人公于质夫,这个“于质夫”虽然不能等同于作者,但其言行、思想与情感方式却是与作者相通的,甚至在其他小说中变换了其他名字,譬如历史小说《采石矶》中的黄仲则以及中篇小说《迷羊》中的王介成等,其性格气质仍是“于质夫”一族。通过“于质夫”形象的展示,他的小说充分显示了表现自我的审美特征以及与孤独自我相伴而生的苦闷、颓废与感伤等情感向度。

中篇小说《沉沦》是郁达夫的成名作,这篇在艺术技巧上并不圆熟的小说发生了巨大影响,在现代中国仅有《阿Q正传》等极少数小说的影响能够与之相提并论。《沉沦》以个人与社会的分离与对立以及大胆的自我暴露,以颓废的“恶之花”对传统的伦理之善的平和文学进行了激烈的反叛。主人公忧郁、孤僻、“孤高傲世”“与世人绝不相容”。他自以为有一颗善心,但又时时暴露着自己**、嫖妓、**等恶行。对于日本人、留日的同学乃至自己的哥哥,他所有的只是厌恶和仇视,表示总有一天要向他们复仇。在极端孤寂之时,真正能给他慰藉的只有自然和女人。而且他想要女人的肉体远过于心灵的慰藉。“中年以后的妇人的形体,在他的脑里,比处女更有挑发他情动的地方”,“他想吟诗的心是假的,想女人肉体的心是真的”。不过他却又得不到,便只能在**邪小说和**中寻求满足。在小说中“智力”“良心”都禁不住**欲的**。“一到这邪念发生的时候,他的智力也无用了,他的良心也麻痹了……他苦闷一场,恶斗一场,终究不得不做”邪念**欲的俘虏。他以为**是“犯罪”,却又不能不“犯罪”。他偷看房东女儿的裸浴,不关注美的形体,只顾着看“雪样的乳峰”和“肥白的大腿”。他骂自己偷看男女野合为“下流”,然而,还是“同偷了食的野狗一样,就惊心吊胆的把身子屈倒去听”。最后,他自感作为弱国子民而受日本侍女的冷落,便借酒消愁,喝得烂醉,并去投海自杀。很多读者不理解这么一个孤僻感伤颓废、**窥阴嫖妓的主人公会在自杀前说出那么爱国的话:

“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

“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如果设身处地地替主人公想想,那么就完全能够理解主人公强烈的爱国之心。当时日本通过明治维新很快走上了列强的道路,中国人被看成是抱残守缺、贫穷落后的支那人而被瞧不起,以至于青春期性欲强烈的主人公想找日本女人也很难。想一想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大陆的女性对西方富强国家与对非洲贫穷国家的男人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就会理解《沉沦》的主人公为什么会那么强烈地希望祖国富强!因此,《沉沦》将个人的自我暴露与感时忧国精神结合在一起,就使小说更有感召力。《沉沦》出版时正值“五四”退潮,觉醒了的个人处于苦闷彷徨与感伤颓废之中,这就使《沉沦》风靡文坛。

郁达夫《沉沦》之后的很多小说都具有“沉沦”的颓废特征。这种颓废包含了主人公的性苦闷以及对女性的追逐,甚至是嫖妓,也包含了对现实秩序的否定以及对祖国命运的忧虑,从而使其小说成为真正的抒情小说。中篇小说《茫茫夜》是《沉沦》的一个续篇,写“于质夫”回国后,是怎样立志要“戒烟戒酒戒女色”,他到法政学校后上课很受学生欢迎,他也曾想做一个模范好老师,但学校校长因为反对军阀,受到军阀的报复,甚至公然收买顽劣的学生在学校捣乱。“于质夫”为了压制自己亢奋的性欲,出校门偷窥女性,用针扎自己……在捣乱的学生竟然将校长的铺盖捆出校门、教职员也搬出学校的情况下,“于质夫”终于溜进了娼家的门,但他点的妓女竟然是又丑又老的海棠。中篇小说《秋柳》作为《茫茫夜》的姊妹篇,继续写“于质夫”在法政学校教书与嫖娼的生活,写到“于质夫”离开A市(安庆)为止。校长为了避免军阀捣乱而辞职,“于质夫”继续在花街柳巷中寻找安慰,他似乎在精神上更倾向妓女碧桃,而肉体上则与海棠结合。他也很同情操皮肉生意的海棠,本想与她同床共眠而秋毫无犯,但终于忍不住性欲的冲动而与其共赴巫山。

不过,短篇小说《茑萝行》仿佛是向发妻孙荃倾诉的忏悔录。小说虽然是直抒胸臆式的回忆与忏悔式的独白,但在艺术表现上却是精心剪裁的:首尾相互照应,小说一开头他就是以一副忏悔的姿态进行叙述,然后忆起他与妻子遵父母之命的结合,妻子的柔顺性格使他成为一个在社会上受气转而回家向妻子发泄的暴君,发泄完了再去哄无辜的妻子,而妻子则心痛他的受气与他哭成一团……这篇小说的艺术独创在于,第一人称与第二人称的交错运用,使整篇小说成为富有诗意的对话性的忏悔录。正是这副怜惜女性将心比心的心肠,使他在遇到纯真之善时,能够抑制住邪念而使灵魂受到洗涤。这在短篇小说《春风沉醉的晚上》中表现得很典型:“我”因失业而移居贫民窟般的住处,邻居是无知无识的真纯少女陈二妹,她在烟厂上班却劝我戒烟,只因痛恨烟厂不管她们死活的资本家,她很贫穷但有了好吃的却分给“我”,然而“我”因为得了稿费买东西给她吃却引起了她的疑虑,她见“我”夜出而有钱就怀疑是偷盗所得并劝我洗手不干,她得知真相后脸红并道歉,“我”想拥抱这单纯善良的少女,但理性斩断了心中伸出来的恶魔之手,并主动让陈二妹回房休息。

在《薄奠》中“我”已退居次要地位,人力车夫成了主角。一个大风天,“我”口袋里钱不多,那位人力车夫却肯拉“我”,久之就与车夫成了朋友。他告诉“我”他赚的钱几乎全让租车者剥削去,因而最大的愿望就是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车。有一天“我”听见好脾气的他在骂将他攒下买车的钱买了衣服的妻子。再次路过他家,发现他的妻子在为他溺水而亡痛哭,他到死都没有买得起一辆属于自己的车。“我”将口袋里的五元钱给他妻子,他妻子则让“我”买一辆纸车祭奠他……五四时期写人力车夫的作品很多,胡适与沈尹默都写过同名的新诗《人力车夫》,鲁迅写过短篇小说《一件小事》,但在艺术上都是速写。相比之下,郁达夫的短篇小说《薄奠》是这些描写人力车夫的作品中最富有艺术表现力的,并成为老舍《骆驼祥子》的先驱。

当然,即使在较具写实色彩的《薄奠》中,也仍具有浓重的抒情特征。郁达夫还有一篇比较另类的小说,就是短篇讽刺小说《血泪》。小说写在日本求学多年的“我”回国后发现中国文化界没有人关心你的学问,他们只关心“主义”,邻人根本未出国只因晓得了名人的“主义”就月入五十多元,“人生艺术主唱者江涛”在上海也阔得很,三年后“我”从日本回国在上海丢了钱去求助他,他却让我胡编乱造充满人生血泪的文章换钱。《血泪》既是对文学研究会的批判,也是对当时整个文化界的讽刺。

无论是《春风沉醉的晚上》和《薄奠》,还是讽刺小说《血泪》,在郁达夫小说中都不占主导,他更多的是以“于质夫”或“我”为主导的抒情小说,并且是以两性关系为核心的。长篇小说《迷羊》作为五四时期创作的终结,又回到了两性关系的主题上,虽然“于质夫”在这部小说中变成了王介成。《迷羊》作于与王映霞订婚之后,是对他与王映霞婚姻的一个预言。小说写在北京读书的“我”养病而到A城(安庆),26岁单身的“我”对女性充满饥渴,巧遇女扮男唱生角的漂亮姑娘谢月英。“我”为追求月英成了戏迷,月英也受戏班里陈莲奎父女的欺负,于是在与月英发生关系后,“我”辞了职,月英偷偷离开戏班,俩人私奔了。沿江到了南京,柔情似水数度欢情,然而不久,月英就有厌弃之色。为了恢复她的“放光的眼睛”与**,“我”给她买留声机器,带她去下关听戏,但她热情复燃不几天便又厌倦。“我”又出招,去上海听戏,这一针兴奋剂实在打得她的眼睛开始放光,当晚又恢复了几分初时的欢情与沉醉。在上海的戏院里,月英遇见了早年同一戏班的师弟夏月仙。月英虽然随“我”回了南京,“我”反复与她欢好,最终她还是离我而去。“我”于是疯狂地满世界找她,却是泥牛入海。小说结构完美,前7章是从追求到发生关系,后7章是从厌弃到离开的过程。郁达夫与王映霞结婚之后,总的来看与这个故事很相似,即使他离开上海,在美丽的西湖边营造美庐,甚至将自己的家变成杭州的交际场所,也没有能阻挡住王映霞的出轨和最终离他而去。郁达夫离弃发妻孙荃后,自己倒成了可怜的孙荃。这也是郁达夫不多的具有浓重基督教色彩的小说,“迷羊”即脱离上帝怀抱的迷途的羔羊。

原典阅读

过去

空中起了凉风,树叶刹刹的同雹片似的飞掉下来,虽然是南方的一个小港市里,然而也很能够使人感到冬晚的悲哀的一天晚上,我和她,在临海的一间高楼上吃晚饭。

这一天的早晨,天气很好,中午的时候,只穿得住一件夹衫,但到了午后三四点钟,忽而由北面飞来了几片灰色的层云,把太阳遮住,接着就刮起风来了。

这时候我为疗养呼吸器病的缘故,只在南方的各港市里流寓。十月中旬,由北方南下,十一月初到了C省城,恰巧遇着了C省的政变,东路在打仗,省城也不稳,所以就迁到H港去住了几天。后来又因为H港的生活费太昂贵,便又坐了汽船,一直的到了这M港市。

说起这M港,大约是大家所知道的,是中国人应许外国人来互市的最初的地方的一个,所以这港市的建筑,还带着些当时的时代性,很有一点中古的遗意。前面左右是碧油油的海湾,港市中,也有一条小山,三面滨海的通衢里,建筑着许多颜色很沉郁的洋房。商务已经不如从前的盛了,然而富室和赌场很多,所以处处有庭园,处处有别墅。沿港的街上,有两列很大的榕树排列在那里。在榕树下的长椅上休息着的,无论中国人外国人,都带有些舒服的态度。正因为商务不盛的原因,这些南欧的流人,寄寓在此地的,也没有那一种殖民地的商人的紧张横暴的样子。一种衰颓的美感,一种使人可以安居下去,于不知不觉的中间消沉下去的美感,在这港市的无论哪一角地方,都感觉得出来。我到此港不久,心里头就暗暗地决定,“以后不再迁徙了,以后就在此地住下去罢。”谁知住不上几天,却又偏偏遇见了她。

实在是出乎意想以外的奇遇,一天细雨濛濛的日暮,我从西面小山上的一家小旅馆内走下山来,想到市上去吃晚饭去。经过行人很少的那条P街的时候,临街的一间小洋房的栅门口,忽而从里面慢慢的走出了一个女人来。她身上穿着灰色的雨衣,上面张着洋伞,所以她的脸我看不见。大约是在栅门内,她已经看见了我了——因为这一天我并不带伞——所以我在她前头走了几步,她忽而问我:

“前面走的是不是李先生?李白时先生!”

我一听了她叫我的声音,仿佛是很熟,但记不起是哪一个了,同触了电气似的急忙回转头来一看,只看见了衬映在黑洋伞上的一张灰白的小脸。已经是夜色朦胧的时候了,我看不清她的颜面全部的组织,不过她的两只大眼睛,却闪烁得厉害,并且不知从何处来的,和一阵冷风似的一种电力,把我的精神摇动了一下。

“你……?”我半吞半吐地问她。

“大约认不清了罢!上海民德里的那一年新年,李先生可还记得?”

“噢!唉!你是老三么?你何以会到这里来的?这真奇怪!这真奇怪极了!”

说话的中间,我不知不觉的转过身来逼进了一步,并且伸出手来把她那只带轻皮手套的左手握住了。

“你上什么地方去?几时来此地的?”她问。

“我打算到市上去吃晚饭去,来了好几天了,你呢?你上什么地方去?”

她经我一问,一时间回答不出来,只把嘴颚往前面一指,我想起了在上海的时候的她的那种怪脾气,所以就也不再追问,和她一路的向前边慢慢地走去。两人并着默走了几分钟,她才幽幽的告诉我说:

“我是上一位朋友家去打牌去的,真想不到此地会和你相见。李先生,这两三年的分离,把你的容貌变得极老了,你看我怎么样?也完全变过了吧?”

“你倒没有什么,唉,老三,我呀,我真可怜,这两三年来……”

“这两三年来的你的消息,我也知道一点。有的时候,在报纸上就看见过一二回你的行踪。不过李先生,你怎么会到此地来的呢?这真太奇怪了。”

“那么你呢?你何以会到此地来的呢?”

“前生注定是吃苦的人,譬如一条水草,浮来浮去,总生不着根,我的到此地来,说奇怪也是奇怪,说应该也是应该的。李先生,住在民德里楼上的那一位胖子,你可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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