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老残游记与孽海花(第1页)
第四节《老残游记》与《孽海花》
如果说李伯元是名副其实的谴责小说家,吴趼人只是半个谴责小说家;那么将刘鹗与曾朴列入谴责小说家的理由就很不充分。
一、为什么《老残游记》与《孽海花》不能归入“谴责小说”
细考起来,现在学界流行的所谓清末“四大谴责小说”的命题其实是一个假命题。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的第二十八篇《清末之谴责小说》中,为了论题的统一在分析《老残游记》与《孽海花》两部小说时,虽极力举证其对士官的批判,然而,批判士官在《老残游记》中篇幅很少,在《孽海花》中就更少。更重要的是,鲁迅命名《官场现形记》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为谴责小说,在于它们与《儒林外史》艺术表现上的密切联系,认为它们没有达到讽刺小说的标准而堕入“谴责小说”,然而,《老残游记》与《孽海花》两部小说根本就并非《儒林外史》式的讽刺小说。从文类上看,《老残游记》是游记体的抒情小说,《孽海花》则是抒情式的历史小说,讽刺技巧在这两部小说中都很少使用,这与《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如《儒林外史》一样大量运用讽刺技巧有所不同。因此,鲁迅在编定《中国小说史略》半年后到西安讲《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时,就没有将《老残游记》《孽海花》与《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归为一类,而是在清朝讽刺派的名下,讨论了《儒林外史》与《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老残游记》之不能归入谴责小说,从外文译本的取名与中文精华的选择也可以看出来:阿瑟·韦利最早的英文节译本名为《歌女》(TheSingingGirl),林语堂的英文节译本名为《泰山的尼姑》(ANunofTaishan),最早的英文全译本名为《行医见闻》(TrampDoctorue);而在中文精华的选择中,很少有选择谴责官僚的段落,选择最多的是诗情画意的《明湖居说书》,这与对《官场现形记》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中文精华选择极为不同,后者选择的都是讽刺清末官员的场景。因此,极力推崇《老残游记》的红学家周汝昌认为:《老残游记》绝不同于晚清出现的那种“谴责”“暴露”的小说,它是一部内涵丰厚的综合性作品。而《孽海花》1905年由小说林社发行的时候,标明为“历史小说”。
二、刘鹗与《老残游记》
刘鹗(1857—1909),谱名震远,原名孟鹏,字云抟、公约,后改名鹗,字铁云,号老残,丹徒(今镇江)人。他靠着父亲的关系,与上层官僚的后裔及维新派都有或深或浅的联系,曾赴河南投东河总督吴大澂,任河图局提调官,后又到山东巡抚张曜帐下任黄河下游提调官,为实业救国几次赴山西考察开矿,39岁经过总理衙门考试“得以知府任用”。1908年清廷将刘鹗革职永不叙用,不久将其流放新疆,次年病逝。他的小说创作只有长篇小说《老残游记》(晚年有该小说的续集与外编)。
1903年9月《老残游记》开始在李伯元主编的《绣像小说》上发表,一共连载了前十回,后来又续写了后十回并在1906年的《天津日日新闻》上连载完毕。小说中的人物多有生活中的原型,老残即作者自谓,那个急于升官的昏庸清官玉贤指毓贤,另一位错判人命案的清官刚弼指刚毅,山东巡抚张宫保指张曜,姚云松指姚松云,王子谨指王子展,申东造指杜秉国,柳小惠指杨少和,史钧甫指施少卿,甚至黑白妞的明湖居说书也实有其人,白妞一名王小玉,于明湖居演艺轰动一时。当然小说与现实中的人物不能画等号,即使是老残也不能与刘鹗直接等同,他是刘鹗言行的一个方面,并且与刘鹗构成了一种对话关系。《老残游记》虽然揭露士官的篇幅并不长,却很有特点:清官的昏庸就误国而言更有危害,因为他们仗着是清官更加刚愎自用,也更不容易倒台。
如果说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的“叙景状物,时有可观”还不足以表现《老残游记》的艺术成就的话,那么,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充分肯定了《老残游记》漂亮的文字描写,认为只有白话文学里能产生这种绝妙的白描美文:
抬起头来,看那南面的山,一条雪白,映着月光分外好看。一层一层的山岭,却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几片白云夹在里面,所以看不出是云是山。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那是云、那是山来。虽然云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为月在云上,云在月下,所以云的亮光是从背面透过来的。那山却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过来,所以光是两样子的。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东去,越望越远,渐渐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甚么来了。
如果说胡适仅仅着眼于文字描写的优点,那么著名汉学家普实克就从结构上来分析《老残游记》的现代性,他在讨论了李伯元、吴趼人、曾朴等人小说的现代性因素之后说:“当时唯一成功地在作品中把各种不同成分融合为一体的作家是刘鹗”,“因为他的作品具有一种独特的敏感性和整体概念”,“靠着这种敏感和独一无二的表现手段,刘鹗刻划了一系列人物形象。这些形象从不同角度表达了小说的主旨,他们的故事也成为整部小说中的有机部分。在这一时期的所有作品中,《老残游记》可能最接近于现代文学,它也可能因此倍受西方读者欢迎,并不断被译为多种文字。”[2]胡适赞赏老残在大堤上的那段写景,夏志清则赞赏老残在大堤上的心理描写:
老残对着雪月交辉的景致,想起谢灵运的诗,“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两句。若非经历北方苦寒景象,那里知道“北风劲且哀”的个“哀”字下的好呢?这时月光照的满地灼亮,抬起头来,天上的星,一个也看不见,只有北边,北斗七星,开阳摇光,像几个淡白点子一样,还看得清楚。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边上面,杓在上,魁在下。心里想道:“岁月如流,眼见斗杓又将东指了,人又要添一岁了。一年一年的这样瞎混下去,如何是个了局呢?”又想到《诗经》上说的“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现在国家正当多事之秋,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耽处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的百事俱废,将来又是怎样个了局?国是如此,丈夫何以家为!”想到此地,不觉滴下泪来,也就无心观玩景致,慢慢回店去了。一面走着,觉得脸上有样物件附着似的,用手一摸,原来两边着了两条滴滑的冰。初起不懂什么缘故,既而想起,自己也就笑了。原来就是方才流的泪,天寒,立刻就冻住了,地下必定还有几多冰珠子呢。
夏志清在《〈老残游记〉新论》中认为这种心理描写显示了刘鹗“抒情小说家的真正本领”,指出小说以抒情淡化情节对中国传统小说以情节为中心的叙事模式的打破,使《老残游记》取得了“近乎革命式的成就”。
《老残游记》只不过使用了第三人称的限制性视角,《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则使用第一人称进行叙事,为什么《老残游记》走向了现代,取得了前“五四”现代热身阶段其他小说不曾达到的艺术成就?《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虽然使用了第一人称,但“我”对于整部小说的结构,主要是一种穿针引线的作用。然而在《老残游记》中,除了申子平请刘仁甫出山遇玙姑的三回多的篇幅外,一切都是老残的所见所想。换句话说,老残在小说中的作用绝非仅仅是穿针引线,而是将自己的感情投射在其他的人物与事件中,使得历山古迹与明湖说书、月下的冰河、造成女人为娼的黄河泛滥、出钱赎翠环的情感纠葛、对昏庸清官犯罪的干预、福尔摩斯式的侦破命案,都因为老残亲身参与而变成了一个艺术有机体,并且渗透着老残的忧国情怀。即使是申子平请刘仁甫出山遇玙姑的那三回多,也是老残的主意,申子平请刘仁甫带的是老残的信,而且在玙姑的思想情感中很显然有老残的影子。
小说所运用的表现技巧是多样的。第一、二回特别耐人寻味,第一回老残刚刚来了一个醉酒惊梦,以西方小说常用的象征技巧来表现对中国现实命运的沉思,开鲁迅的《狂人日记》、老舍的《猫城记》等小说的先河。第二回接着就是表达文辞之美的湖山胜景与美人绝唱。不过,说到中国文学的文辞之美,一般人想到的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与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而想不到兴起于勾栏瓦舍中的小说。在一个小说要登上大雅之堂的新时代,刘鹗就是要在小说中以文辞之美与正统文学争夺阵地。事实上,《老残游记》第二回对济南山水的描写,胜过以往任何描写济南的美文,并不下于《桃花源记》与《醉翁亭记》。而且历山(千佛山)倒影在明湖中的各种美色,都是从老残的视角写出的,使优美的景色打上人的印记而具有情景交融的特征。尤其是对白妞“绝调”的描写,那是艺术中通感的表现,以视觉的登山来形容听觉的声音之美。这种通感的艺术技巧在中国传统诗歌中常用,但在小说中很少出现,而今小说要占领传统诗歌的正宗位置,就出现了大面积的以视觉形容听觉的通感文字。今天的济南,千佛山与大明湖俱在,但小说所描写的“家家泉水,户户垂杨”已不复存在,“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也不复存在。从这个角度讲,小说的第二回还是优美的生态文学。
原典阅读
醉酒惊梦
这日,老残吃过午饭,因多喝了两杯酒,觉得身子有些困倦,就跑到自己房里一张睡榻上躺下,歇息歇息。才闭了眼睛,看外边就走进两个人来:一个叫文章伯,一个叫德慧生。这两人本是老残的至友,一齐说道:“这么长天大日的,老残,你蹲家里做甚?”老残连忙起身让坐,说:“我因为这两天困于酒食,觉得怪腻的慌。”二人道:“我们现在要往登州府去,访蓬莱阁的胜景,因此特来约你。车子已替你雇了,你赶紧收拾行李,就此动身罢。”老残行李本不甚多,不过古书数卷,仪器几件,收检也极容易,顷刻之间便上了车。无非风餐露宿,不久便到了登州。就在蓬莱阁下觅了两间客房,大家住下,也就玩赏玩赏海市的虚情,蜃楼的幻相。
次日,老残向文、德二公说道:“人人都说日出好看,我们今夜何妨不睡,看一看日出何如?”二人说道:“老兄有此清兴,弟等一定奉陪。”秋天虽是昼夜停匀时候,究竟日出日入,有蒙气传光,还觉得夜是短的。三人开了两瓶酒,取出携来的肴撰,一面吃酒,一面谈心,不知不觉,那东方已渐渐发大光明了。其实离日出尚远,这就是蒙气传光的道理。三人又略谈片刻,德慧生道:“此刻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我们何妨先到阁子上头去等呢?”文章伯说:“耳边风声甚急,上头窗子太敞,恐怕寒冷,比不得这屋子里暖和,须多穿两件衣服上去。”各人照样办了,又都带了千里镜,携了毯子,由后面扶梯曲折上去。到了阁子中间,靠窗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朝东观看,只见海中白浪如山,一望无际。东北青烟数点,最近的是长山岛,再远便是大竹、大黑等岛了。那阁子旁边,风声“呼呼”价响,仿佛阁子都要摇动似的。天上云气一片一片价叠起,只见北边有一片大云,飞到中间,将原有的云压将下去,并将东边一片云挤的越过越紧,越紧越不能相让,情状甚为谲诡。过了些时,也就变成一片红光了。
慧生道:“残兄,看此光景,今儿日出是看不着的了。”老残道:“天风海水,能移我情,即是看不着日出,此行亦不为辜负。”章伯正在用远镜凝视,说道:“你们看!东边有一丝黑影,随波出没,定是一只轮船由此经过。”于是大家皆拿出远镜,对着观看。看了一刻,说道:“是的,是的。你看,有极细一丝黑线,在那天水交界的地方,那不就是船身吗?”大家看了一会,那轮船也就过去,看不见了。
慧生还拿远镜左右观视。正在凝神,忽然大叫:“嗳呀,嗳呀!你瞧,那边一只帆船在那洪波巨浪之中,好不危险!”两人道:“在什么地方?”慧生道:“你望正东北瞧,那一片雪白浪花,不是长山岛吗?在长山岛的这边,渐渐来得近了。”两人用远镜一看,都道:“嗳呀,嗳呀!实在危险得极!幸而是向这边来,不过二三十里就可泊岸了。”
相隔不过一点钟之久,那船来得业已甚近。三人用远镜凝神细看,原来船身长有二十三四丈,原是只很大的船。船主坐在舵楼之上,楼下四人专管转舵的事。前后六枝桅杆,挂着六扇旧帆,又有两枝新桅,挂着一扇簇新的帆,一扇半新不旧的帆,算来这船便有八枝桅了。船身吃载很重,想那舱里一定装的各项货物。船面上坐的人口,男男女女,不计其数,却无篷窗等件遮盖风日,同那天津到北京火车的三等客位一样,面上有北风吹着,身上有浪花溅着,又湿又寒,又饥又怕。看这船上的人都有民不聊生的气象。那八扇帆下,各有两人专营绳脚的事。船头及船帮上有许多的人,仿佛水手的打扮。
这船虽有二十三四丈长,却是破坏的地方不少:东边有一块,约有三丈长短,已经破坏,浪花直灌进去;那旁,仍在东边,又有一块,约长一丈,水波亦渐渐侵入;其余的地方,无一处没有伤痕。那八个管帆的却是认真的在那里管,只是各人管各人的帆,仿佛在八只船上似的,彼此不相关照。那水手只管在那坐船的男男女女队里乱窜,不知所做何事。用远镜仔细看去,方知道他在那里搜他们男男女女所带的干粮,并剥那些人身上穿的衣服。章伯看得亲切,不禁狂叫道:“这些该死的奴才!你看,这船眼睁睁就要沉覆,他们不知想法敷衍着早点泊岸,反在那里**好人,气死我了!”慧生道:“章哥,不用着急,此船目下相距不过七八里路,等他泊岸的时候,我们上去劝劝他们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