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天梯 沟通天地与人神的自然之物(第2页)
(2)天下之高者,有扶桑无枝木焉,上至于天,盘蜿而下屈,通三泉。
——《古小说钩沉》辑《玄中记》
(3)南海之外,黑水青水之间,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
——《山海经·海内经》
建木、扶桑等,这些公认天梯或者说是宇宙树,身高多达数千丈,耸立在天地之间。其中,建木有细长的树干,两旁不生枝条,只在树的顶端才生了些弯弯曲曲的树枝,盘绕起来像一把伞盖,树根也是盘曲交错的。更使人奇怪的是,它的树干一拉,就有软绵绵的扯不断的树皮剥落下来,像缨带又像黄蛇。据说伏羲就是第一个去爬这棵树的人[3]。在广汉三星堆中出土的青铜神树上,有枝叶、花卉、果实、飞禽、走兽、悬龙、神铃等,专家认为,这种神树的原型,有可能就是建木。后来“建木”在中国诗歌中就用来泛指高大的树木了。扶桑,又叫作博桑、若木,青叶赤华,是具有不死能力和再生力量的神圣之木,同时又具有象征阴阳**、生殖繁衍的意蕴。《山海经·海外东经》记载:“旸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在《淮南子·天文训》中也提到:“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登于扶桑,爰始将行,是谓朏明……”说明太阳每天从扶桑出来,又回扶桑。因此,《离骚》有“折若木以拂日兮”的句子。还有一些寿木,长在昆仑山中,食之可以不老、不死、不病,其作用也就相当于天梯了。这样看来,能够成为天梯的宇宙树,大多因为外形高大、直立云端,或是象征着生殖繁衍的缘故,而被原始先民神圣化了。
以巨树当沟通天地的天梯,在少数民族神话中也广为流传。广西红水河流的壮族神话《布伯》说,岂赤山上的日月树为天梯,是沟通天上地下的通路,布伯由日月树上天逼迫雷王降雨;四川省汶川羌族神话《洪水朝天》说,调皮的猴子顺着马桑树尖爬到了天上,把金盆里的水打翻了,使得大地水流遍地;瑶族神话《开天辟地的传说》中说,早先天很矮,中大人(指在地面上生活的人)沿着大树往上爬,很容易就可以爬到天上去玩,有一天,地上一个小伙子爬到天上玩,和管天水的水仙姑唱歌谈情;黎族神话《兄弟星座》说,天猪顺着高人天的山芋树下来,把七兄弟整好的地破坏了,七兄弟顺着山芋树上天射杀天猪。其中,土家族的天梯树神话颇具代表意义。
土家族神话中的天梯树主要是水杉、马桑树、红苕藤子三种。水杉是高大直立的乔木,作为天梯尚好理解,但马桑树、红苕藤子如此矮小的藤蔓又怎么能够沟通天地呢?其实,在土家族神话中马桑树与红苕藤原来也是直立高大的,后来它们受到上界的诅咒和惩罚:马桑树不再长高;红苕藤巴地长。因此,孙正国先生对于土家族“天梯”母题总结出了两个典型式,一是逃难式,二是旅游式。“逃难式”的载体主要是“水杉”,“旅游式”的载体主要是“马桑树”与“红苕藤”。
据说,很多年以前接连下大雪,天地严寒,什么东西都冻死了,只剩下兄妹两个。哥哥叫覃土希,妹妹叫覃土贞。他俩没有东西吃,没有地方住,就到处找出路,忽然看到一棵高大挺拔、枝繁叶茂的大树。他俩很奇怪,就往树上爬,最后爬到了天宫。观音菩萨看到人间已经没有人了,就劝兄妹俩下凡成亲。妹妹不愿意,最后两人向人间抛树枝,若树枝连在一起,就结婚,结果树枝真的连在了一起。妹妹还是害羞。观音菩萨指着他们爬上天宫的那棵树,说:“它就是水杉。你们可折一根树枝做一把伞,把脸遮住,就不怕羞了。”兄妹俩成亲以后,生了一个红球。这红球炸成了无数的小块,变成了人。他们就是后来的土家族。[4]
这则神话中,水杉的生命力如此顽强,在万物皆濒临灭亡的时候不但自己存活着,而且帮助人类躲过毁灭性的灾难而继续繁衍。更让人惊奇的是,现实中的水杉和神话中的一样,都是在极度严寒中生存下来的稀有之物。据考古学家和植物学家考证,水杉属于250万年前地质冰川时期幸存下来的稀有树种,被誉为“活化石”,是中国特产的孑遗珍贵树种。过去,我们总是认为神话是虚幻的、虚构的,是原始先民天真的想象,甚至把神话当成民间故事,或是童话。而这则水杉神话就是对“何为神话”的最佳解读。神话与民间故事、童话最大的区别是其具有“神圣性”,也就是说原始先民,包括后人他们愿意相信神话讲述的内容是真实的,是对世界最初秩序的记录,甚至会自觉、不自觉地通过一系列神话讲述的仪式,如请神、送神等,来强化人们对神话真实性的认同。而水杉神话与现代科学的印证,又一次说明了神话的神圣性特点。
水杉的生命力如此强大,乃至土家族人把它视为生命的庇佑和图腾之物敬奉和捍卫。同时,在土家族神话中,兄妹是在水杉的见证与帮助之下成亲的,水杉还象征着生殖和生命的延续。至今,土家族仍流行在房屋周围种植水杉的习俗。谁家出生女孩就在家门口栽种几棵水杉树,等女儿长到十八岁出嫁的时候,就砍下来给她做嫁妆。因此,水杉在土家族又叫“十八女儿杉”,象征着新生命的开始与土家族的人丁兴旺、生生不息。
作为“旅游式”的天梯母题的主要载体“马桑树”和“红苕藤”,它们不是作为拯救人类的灵物而出现的,相反,还因为成了自然灾害的帮凶而受到上界的诅咒和惩罚:马桑树不再长高;苕藤巴地长。土家族神话《红苕藤子为什么巴地长》中,红苕藤则是因为成了引发洪水的帮凶,而受到天帝惩罚才巴地长。而神话《马桑树儿长不高》中又是另一种情形。《马桑树儿长不高》说:
在洪荒时代,天与地挨得很近,地上的枝丫伸到了天庭,伢儿们爬上马桑树的枝丫,吵吵闹闹,玩个不停。伢儿们又唱又闹,吵得天上人日夜不得安宁,天上人要砍马桑树,从此马桑树只敢长三尺高。[5]
马桑树只是簇生的灌木,却被土家族的原始先民认为是可以沟通天地的宇宙树,这是因为,马桑树与汉族的扶桑树一样,具有象征阴阳**、生殖繁衍之意。天为阳,地为阴,而雨水则是天地**时天倾注出的精液,因此,土家先民常常把马桑树当成求雨时的神物。随着这种思维的固化,先民逐渐认为马桑树具有沟通天地的神奇能力了。而红苕藤,虽然生长在地上,但藤条相互缠绕,且硕果累累,同样象征阴阳**和生命繁衍,因此,被土家族原始先民当成沟通天地这两种阴阳之物的神奇之树。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发现,作为天梯的“宇宙山”、“宇宙树”通常是两种类型,一是高大耸立型,这里既包括“宇宙山”,又包括“宇宙树”,主要因为外在的笔直耸立插入云霄,而被先民们认为可以沟通天地;另一种则是生殖意蕴型,主要是“宇宙树”,因为具有阴阳**的象征意义,而被原始先民认为可以沟通天地这两种阴阳之物。总而言之,这些天梯,无论是山还是树,都是自然中的常见之物,是原始先民日常可以接触到的,从这种意义上也就是说,原始先民的日常世界与神圣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叠加的。在此基础上,我们可以这样认为,如果说天代表神性,那么地则代表着人性,而天梯(自然之物)则是从人性走向神性的通道,当我们人类熟知了天梯(自然之物)之性情,便可以从人性走向神性,由地入天了。所以,人之超凡入圣,脱尘成神,必须从身边的常见之物入手,从日常的生活中、从身边的自然中参悟,“青青翠竹”、“郁郁黄花”,只要我们内观其妙,外悟其性,就可以使之成为我们从人性走向神性的自然通道和指向。
在中国神话中,天梯是沟通天、地与神、人之间的通道,但后来由于神人之间的争端,天神砍断了天梯,断绝了人神之间交往的通道。陶阳先生在《中国创世神话》中对天梯隔断的原因作了概说:一是天神怕地上人造反,二是嫌地上人烦,三是嫌地上人不洁净,因而使天远离大地。[6]于是,羌族神话《木姐珠和斗安珠》中,天神在凡人娶得天女、取回谷种之后,就砍断了天梯;哈尼族神话《烟本霍本》中,人太笨经常上天烦扰天神,如是天神将天梯砍断;仡佬族神话《天是怎样高起来的》中说,因为人太吵、太臭,所以天神让天升高,这样,从此天地永相隔,人神不再往来。
关于天梯断裂,“绝地天通”这一神话母题,学者们对此有着不同的解释,并各擅胜场。如王孝廉先生认为,反映的是古代民族族内通婚的习俗;张光直先生认为,反映的是东周的宇宙观;李福清先生认为,古人把世界的创造视为天地的渐分;等等。在笔者看来,天梯的隔断是“人的世界”与“神的世界”的二元对立的肇始。既然,天代表神性,地则代表着人性,而天梯(自然之物)则是从人性走向神性的通道,那么隔断天梯,则意味着人与自然之物关系的疏离,由之前的心脉相通、高度融合走向了逐渐背离的境地。这样,天梯断了,人无法通过自然的通道走向神的世界,于是,天(神的世界)越升越高,地(人的世界)越降越低,两者相背,逐渐演变成不可弥合的二元对立。因此,重拾天梯神话,就是参悟自然之性,通过与自然圆融无碍的交往与互渗,使人们从日常生活走向神圣生活,由人性走向神性,再次实现日常世界与神圣世界的合一,人与神的合一。
[1]李学勤:《尔雅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第208页。
[2]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第437页。
[3]袁珂:《中国古代神话》,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第40页。
[4]孙正国,袁爱华:《土家族“天梯”神话母题发微》,《中南民族大学学报》2002年第4期。
[5]彭勃,彭继宽:《摆手舞》,长沙,岳麓书社,1998,第15页。
[6]陶阳,牟钟秀:《中国创世神话》,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第1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