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雪夜(第2页)
秋菊边埋怨边高兴地把碎花布收进柜子,然后提了肉去切,她要烙几个肉饼。一会儿厨房里就飘出浓浓的香味,东柏跑到厨房,“真香啊。”他卷起一个肉饼就吃,又去院里拔了棵大葱。秋菊把饭摆上,给婆婆丈夫各递了一个厚厚的透着油亮的饼,自己拿一张薄薄的。婆婆说:“我老了,嚼不动肉。”她去拿秋菊手中的饼,秋菊说“我胃不好”,东柏一下子恼了,夺过那薄饼扔到门外,“这是干吗呀!咱有钱了。”
一次工头问:“谁愿意出砖?咱们窑又加了几个窑洞。”谁都知道出砖不但累,还危险,而且挨着火,夏天岂不烤死。没有人愿意去。工头又说:“出砖的工资一个月顶你现在三个月——”东柏提出要去。他每天站在窑里,一摞摞把砖搬出来。汗珠哗哗地往下流,手也磨起了许多水泡。有时真想一下子蹿到窑外树荫或跳到河里泡一泡;总乘把砖搬出来时咕咚咚喝上一大瓶凉水,而到了下午,水瓶里的水也晒热了。一想到秋菊母女和母亲,他就把热压下去了。
月底开工资,他竟真拿到九百块钱,同伴们眼羡,叫他请客,他爽爽快快地跑到小卖部一人买了一根五毛钱的冰棒(他们平时只吃五分钱一根的)
秋菊用这钱买了两头猪崽,每天干完农活还捎回一筐猪草。渐渐地,猪崽一个个长大了,她又生下第三个女儿。东柏不能去窑场了,他又买了几头猪崽,生活开始安定下来。
过年时,秋菊想回家看看,东柏割了几斤猪肉送她去了。她的母亲流着泪接待了他们,父亲只是闷坐着。秋菊要在娘家住几天,让东柏先回去。
待东柏要去接她时,那边就送信儿来了,说秋菊死了。东柏不信,问是不是你们又不让她回来了。他进了房门,看见躺在**的秋菊,“秋菊秋菊,你怎么还睡啊?”他当时就傻了。
秋菊的父母捶胸顿足的痛哭着,她的父亲还不停地骂着自己。
原来,昨天晚上秋菊和母亲唠家常,说起东柏怎么怎么好,父亲听了生气地嚷着:“女儿只认自家男人,嫁出去就是人家好了,怪不得这么久不回家。”秋菊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刺了一下,仍笑着说:“爹,我早想回家看看娘你俩呢。”父亲冷笑了一声,她嫂子倚在门口也笑着,阴阴的,“当年秋菊可把我们给吓坏了,现在回娘家还有人说‘你那小姑子可真够浪的’。”秋菊感到浑身热起来,像针扎一样,她站起来说去给牛添点草。后来就听见她回屋睡觉的声音。今天早晨母亲见秋菊还不起来吃饭,就去叫她,却看见她早已死了,床头两瓶空的安眠药瓶。
东柏的叔叔堂兄弟们都来了,说要去告秋菊的父母,秋菊的哥哥弟弟们也都摩拳擦掌,说秋菊是自杀,两家争论不休。东柏什么也不管,任他们乱去,独自抱了死去的秋菊回家了。他守在秋菊身旁,不吃不喝,只呆呆地坐着。邻人都过来劝他,说人死了夏天不能老放着;说死人是死了,活人还得活下去;说秋菊活着时不舍得让你饿一顿,如今你这样不吃不喝折磨自己,她在那边见了还不知疼成啥样子呢;你不想自己,也该想想孩子啊……他的三女儿一步步迈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喊:“爹,爹——”东柏忽然看见一线光从小女儿眼中一闪,“秋菊——”,他暗叫了一声,忽然大哭起来。
“醒了,醒了!”人们高兴地说着,把准备好的棺材抬进来。
有一天半夜里,三女儿哭醒了,他左哄右哄哄不住,背了女儿去小卖部,夜色凉凉的,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小卖部门前,里面的灯竟然亮着,门一推就开了。
“还没睡啊?”他向店主打招呼。
“没。”店主好像知道他要买什么,自顾自给他包了一包芝麻糖,称了几块甜桃酥。女儿抓着糖一块块往嘴里送,后来在他背上睡着了。
第二天他去地里干活碰上店主打招呼:“哎,昨晚怎么睡得那么晚?”
店主不解地说:“不晚啊,不到十点就关门了。”
“啊,这怎么回事?”东柏只问了一句,也没往心里去。
后来大女儿考上大学在城里结了婚,忙着工作,买房子,很少能回家;二女儿考上了中专到城里打工,找了个对象,也离家远远的。
女儿的日子也难过,有儿有女的,城里竞争得厉害,又下岗又买房子,回家的路费也该省就省了。这几年他就跟三女儿相依为命,日子过得真快,转眼三女儿已过了结婚的年龄,三女儿被他催走了。
饺子一圈圈摆在盖帘上,他包得很慢却也包了满满一盖帘,他听了女儿的话,馅里多放点油——因为初一的饺子不能放肉,乡下人的说法,初一吃一天素一年肃静。他数饺子,一个、两个、三个……人家说饺子是单数,家里去人,双数添人。数完了是单数,他心里想:怎么是单数,家里的人都去光了啊!这天晚上他梦见了秋菊,秋菊还是那么年轻,那么俊俏,她微笑着向他招手,说天都亮了,快来吃早饭吧。他看到桌上摆的菜正是三女儿临走时为母亲做好的供品,两碗白米饭上立着四颗红枣,一条鲤鱼周围几片菠菜叶,几片咸肉排在碗里,还有涂了一层酱的烧鸡。
初一的早晨,外面下了白茫茫的雪,古旧的小屋被雪覆盖了,老人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