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回(第1页)
漠北的深秋,天高云淡,草色渐黄。日子像缓流的河水,看似平静无波,顾清淮几乎要沉溺在这偷来的寻常烟火里,几乎要忘了自己这副身子与常人的不同,几乎要相信,他当真可以只是她的夫君。
直到某些细微的变化,如同水底暗涌,悄然浮现。
先是莫名的惫懒与嗜睡,起初他只当是天气转凉,旧疾反复,或是这段时日过于沉溺于这虚假的安宁,疏于强健体魄。而后胸口那本以为随着断奶早已平复的胀痛,竟去而复返,甚至比以往更添几分敏感,衣料摩擦间都带来难以言喻的刺激。晨起时,那熟悉的恶心感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头,他伏在门边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余酸水灼烧着食管。
这些症状,太过熟悉。
顾清淮僵在门口,秋日的冷风灌入衣领,他却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一只手无意识地抚上小腹,那里尚且平坦,却仿佛已有某种无形的重量沉沉坠下,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不会的……怎么可能……
他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一种彻骨的恐惧沿着脊椎急速攀升,几乎要将他吞没。明明才生产不久,身子都未养好……
他猛地想起那段被囚于密室,日夜纠缠却又充斥着恨意与挣扎的时日。算算日子,竟分毫不差。
恐慌和无奈瞬间淹没了他。不是因为再度有孕本身,而是因为,坤泽受孕,非是寻常欢好便可。需得身心俱许,情动至深,方有可能孕育子嗣。
这认知令他无地自容,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砸得他头晕目眩,几乎喘不过气。他算什么东西?一个离了对方便不能活,就连恨意都无法保持纯粹的,彻头彻尾的玩物?
原来即便是被铁链锁拿,即便是彼此仇视,互相折磨,他那具下贱的身子,依旧在那场荒唐的纠缠里,可悲地,不受控制地对那个囚禁他,伤害他的女人情动沉沦,甚至,孕育了孽果。
顾清淮,你当真是下贱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破碎,充满了无尽的自嘲与悲凉。原来那些恨,那些怨,那些不甘与挣扎,都不过是遮掩那卑微爱意的可笑遮羞布。他的身体,比他的心更诚实,也更可悲。
顾清淮将脸埋入掌心,肩头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怎么办……
他该如何面对一无所知,只当他是寻常夫君的陆参商?难道要告诉她,你这失忆后温柔体贴的夫君,实则是个能怀孕生子的怪物?
“夫君?”陆参商的声音带着担忧从门里传来,脚步声渐近,“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顾清淮猛地惊醒,慌忙用袖子胡乱擦去眼角渗出的湿意,强撑着站起身,扯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没……没事,只是有些头晕,许是起猛了。”
他不敢看她清澈担忧的眼睛,那里面全然的信任此刻像针一样扎着他。他害怕。怕她一旦知晓这具身体的怪异,知晓他竟能如女子般受孕产子,那眼中全然的信任与依赖,是否会瞬间化为惊骇、厌恶、乃至恐惧?如今这偷来的,摇摇欲坠的温情假象,是否会瞬间碎裂,化为更深的噩梦?
更怕她若追问起这孩子的来历,他该如何编织另一个谎言,去掩盖那背后不堪的真相,他是在何等屈辱又与她互相仇恨的情形下,怀上了这个孩子。
陆参商走近,伸手欲探他额温,却被他下意识地侧身避开。
他的手无声地覆在小腹上,那里尚无异状,却已成了一个沉甸甸的,装满恐惧与秘密的囚笼。
巨大的惶恐与绝望如同沉重的巨石,狠狠压上他的胸腔,让他几乎喘不过气,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没事……”他勉强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许是……有些着凉。”
陆参商不疑有他,连忙扶他到炕边坐下,又手忙脚乱地提着篮子出门,嘴里絮絮叨叨着要去寻村里的老人讨些驱寒的土方子。
顾清淮看着她忙碌而单纯的背影渐渐远去,感受着她因为他的不适而显露出的真切焦虑,只觉得胸口那块石头愈发沉重,压得他几乎要窒息。
这个孩子,这个不该来的,印证着他最不堪情愫的孩子,该怎么办。
远处传来陆参商与牧民妇人交谈的声音,越来越近。那声音如同鞭子,抽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猛地抬起头,胡乱抹去眼角渗出的,连自己都鄙夷的湿意,强迫自己站起身,深吸了几口微凉的空气,试图压下喉间的哽咽与胃里的翻搅。
绝不能让她知道。
至少……不是现在。
他看着她拎着装满了药材的篮子,看着他的眼神认真又关切,带着安抚的笑意朝他走来,晨光为她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美好得如同幻梦。
顾清淮挤出一个极其艰难的笑容,迎了上去,将所有的惊涛骇浪与羞耻自弃,死死压回那看似平静的皮囊之下。
只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泄露着天崩地裂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