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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回(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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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涓涓细流,在这片辽阔而粗糙的土地上,平缓地淌过。漠北的日头似乎走得比京中更慢些,金光泼洒在无垠的草场上,镀上一层暖融的辉光。顾清淮坐在小屋门槛上,膝上摊着一件陆参商昨日刮破的粗布外衫,指尖捏着骨针,正笨拙地试图缝合那道裂口。

针脚歪斜粗糙,与他昔日执笔朱批,运筹帷幄的手截然不同。额角渗出细汗,他却极有耐心,一遍遍拆了又缝,仿佛这是顶顶要紧的军国大事。

屋内飘出奶食的醇香,混着草药的清苦。陆参商站在土灶前,小心照看着瓦罐里咕嘟冒泡的羊奶粥,不时用木勺搅动几下,侧脸被灶火映得微红,神情专注得有些可爱。她额角的伤疤日渐淡去,空茫的眼神却逐渐被一种安宁的微光所取代。

“夫君,”她忽而转头,朝他笑了笑,带着点邀功似的腼腆,“粥快好了,今日我放了晒干的野葱呢。”

顾清淮捻着针线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眼看她。日光勾勒着她柔软的轮廓,那声自然而然的“夫君”

依旧让顾清淮心口发紧,带着罪恶,却又无法抑制地生出贪恋。他压下眼底翻涌的复杂,也回以一个极淡的笑。

他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走过去,自自然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木勺。“小心烫着,”声音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指腹若有似无地拂过她递勺时碰到的手背,“去歇着,我来。”这些时日,他学着打理这些琐事,竟也慢慢熟练起来。

陆参商却摇摇头,执意留在灶边,拿了抹布去擦并不存在的灶台灰渍,目光却总悄悄落在他搅动粥羹的侧影上。这段时日,他待她极好,好得有时让她心头会莫名泛起一丝恍惚的不安,仿佛这圆满之下藏着某种未知的裂隙。

顾清淮何尝不知这平静虚妄。往日在东宫,他言语是淬毒的刀,眉眼是封冻的冰,惯会以最伤人的姿态护卫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可如今,看着这个一无所知,全然依赖他的陆参商,那些尖刺竟悄无声息地软化了。

他看得有些出神。往常这个时候,东宫早已是衣冠整肃,算计暗涌,何曾有过这般静谧到让人心头发软的晨光。鬼使神差地,他抬起手,指尖极轻地拂开她颊边的发丝,动作小心得如同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顾清淮自己都未曾察觉,他眉宇间那常年凝结的冰霜与戾气,正被这漠北的风沙与日光一点点磨去棱角。他依旧苍白瘦削,产后未完全恢复的身子偶有不适,但某种东西确实悄然改变了。

他不再下意识地紧抿唇角,眼神也不再总是带着审视与防备。当村里的孩童追逐打闹着撞到他身上时,他竟会伸手扶住那小小的,脏兮兮的身体,甚至从怀中掏出半块奶糖,那是前日里一位大娘硬塞给小娘子补身子的,他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

他学着牧民的样子,用粗钝的弯刀割草,动作从最初的笨拙生疏渐渐变得有模有样,尽管掌心新茧叠着旧痕。他会蹲在灶膛前,试图生火,被烟呛得咳嗽连连,惹得一旁揉面的陆参商忍不住抿唇轻笑。那笑声很轻,却像羽毛般搔刮过他的心尖。

他变得有耐心。会陪着陆参商坐在门槛上,看羊群归圈,一看就是小半个时辰,并不言语,只是安静地陪着。会在她因想不起过往而露出茫然无措的神色时,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指着天边流云或跑过的羊羔,说些不成不淡的闲话。

他甚至学会了笑。不是讥讽的冷笑,不是疯狂的惨笑,而是那种极淡的,唇角微微牵起的,映着夕阳光辉的温和弧度。

村里的牧民渐渐习惯了这对话语不多,却格外恩爱的异乡夫妻。孩子们敢凑过来扯着他的衣角讨糖块吃了,妇人们也会拉着陆参商的手,比划着教她更复杂的奶食做法。顾清淮有时会看着和妇人相处融洽的陆参商,看得出了神。

他开始留意一些细碎的东西。比如她似乎更偏爱甜一些的奶茶,比如她畏寒,夜里总会无意识地朝他这边靠拢,比如她看着村里姑娘鬓边野花时,眼中会闪过极淡的歆羡。

于是某日傍晚,他归来时,手中攥着一把刚采的,叫不出名字的紫色野花,茎秆上还带着细微的毛刺。他递给她时,眼神有些飘忽,耳根微热,语气却竭力装作平淡:“路上瞧见的,开得……还算热闹。”

陆参商怔了一下,接过那捧小小的,甚至有些蔫头耷脑的野花,低头嗅了嗅,没什么香气,她却缓缓弯起了唇角,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漾开真实的,细碎的光亮。她找来个破陶罐,盛了清水,将那花小心地插好,摆在屋内唯一的小窗台上。

顾清淮看着她的背影,看着那抹摇曳的紫色,心中那片荒芜之地,仿佛也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破土而出。

若永远如此,该有多好。

每当这个念头浮起时,他总会惊出一身冷汗,随即被更深的恐慌淹没。他知道这是饮鸩止渴,偷来的时光总要归还。每过去一日,那悬顶之剑便落下一分。

夜里,他常惊醒,下意识地探手确认身侧人的呼吸。听着她均匀安宁的吐息,感受着她无意识靠过来的温热,他才能将那巨大的不安暂时压回心底,继而涌起的是更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眷恋与绝望。

他变得温柔了,像换了一个人。连他自己都快要认不得镜中那个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轻愁,眼神却异常柔软的男人。

他知道自己变了。那个在东宫之中刻薄阴鸷,言语淬毒的太子,似乎被这漠北的风和身边这个失去记忆,全然依赖他的女人,一点点磨去了尖锐的外壳,露出内里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柔软。

这变化让他不安,仿佛交出了某种武器。可却又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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