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回(第1页)
意识自一片混沌的泥沼中挣扎浮起,率先感知到的是周身散架般的剧痛,与一种奇异的温暖。顾清淮费力地掀开沉重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穹顶,粗糙的木质结构,空气中弥漫着牛羊膻气与某种草药的苦涩味道。身下是粗糙却厚实的毛毡,而非寒冷潮湿的崖底乱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奶腥、柴火与某种草药的混合气息,陌生而安宁。
他微微一动,周身骨头如同散架般酸痛,尤其是胸口与后背,但似乎都已被妥善包扎处理过。
记忆碎片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悬崖,坠落,刺骨的寒风,还有,陆参商死死抓着他的手。
他猛地侧头,心几乎跳出胸腔。
陆参商就躺在他身侧不远处,同样盖着厚重的毛皮,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如纸,额角缠着一圈渗出血迹的布条,衬得她眉眼愈发乌黑,却透出一种罕见的脆弱。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他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几乎落下泪来。他挣扎着想挪过去查看她的情况,却牵动肋下剧痛,闷哼一声跌回原处。
动静惊动了外面的人。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着漠北部落服饰,面容慈祥的老妇人端着药碗走进来,见他醒了,露出欣喜的笑容,叽里咕噜说了一串他听不懂的土语,又比划着让他不要乱动。
顾清淮勉强压下焦急,任由老妇人喂他喝下那味道古怪的药汁,目光却始终胶在仍在昏睡的陆参商身上。跳崖时的决绝,坠落的恐慌,以及,自己那毫无反抗的追随,此刻回想起来,恍如隔世。
正当他心神不宁之际,陆参商纤长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总是清冷沉静,洞悉一切的眸子,此刻却蒙着一层茫然与空濛的雾。她怔怔地望着陌生的穹顶,眼神涣散,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动眼珠,看向身旁的顾清淮,目光里是全然的陌生与一丝细微的困惑。
“……这是何处?”她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显而易见的虚弱,“你们……是谁?”
顾清淮的心猛地一沉。他看着她那全然不似作伪的迷茫,看着她额角刺目的伤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骤停。她……不认得他了?
老妇人似乎看出端倪,又比划着说了几句,大意是他们是被牧民从崖底救回的,她伤到了头。
她不记得他了。
不记得他是谁,不记得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不记得那些算计、伤害与纠缠。
一股极其复杂,近乎汹涌的情绪瞬间攫住了顾清淮。是后怕,是庆幸,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阴暗而隐秘的冲动。
鬼使神差地,他挥退了那老妇人。毡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里弥漫着草药味和一种一触即发的寂静。
他看着她那双纯净得如同初生婴孩,却又因伤痛而显得无助的眸子,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诱惑至极的念头破土而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间的干涩与颤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刻意营造的温柔:
“参商……”他唤道,这个名字出口时,竟带出一丝缱绻与酸楚,“你……不认得我了?”
陆参商微微蹙眉,努力回想,却似乎引发了头痛,她抬手按住额角,露出痛苦的神色:“我……我想不起来……你是……”
顾清淮伸出手,极其缓慢地,覆上她按着额角的手。她的手指微凉,微微瑟缩了一下,却并未立刻甩开,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我是你的夫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稳得可怕,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与隐秘的期盼,敲定着这惊心动魄的弥天大谎,“我们……是夫妻。遇了歹人,不慎坠崖……幸好,都得救了。”
他说着,目光一瞬不瞬地锁着她的反应,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腔。
陆参商怔住了。她看看他,又低头看看自己,目光最终落在他覆着她的手背上,那上面还有未愈的伤痕与清晰的锁链勒痕。她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似乎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但那剧烈的头痛和空白的记忆让她无从分辨。
“……夫妻?”陆参商重复着这两个字,眉头因困惑而微微蹙起,声音里带着不确定的虚弱。目光在他脸上细细逡巡,似乎想从中找出些许熟悉的痕迹,却徒劳无功。
“嗯。”顾清淮的心跳如擂鼓,面上却强作镇定,甚至努力挤出一丝他自己都未曾想过会拥有的,担忧后怕的,属于夫君应有的温柔,“你撞到了头,可能……忘了一些事。不过没关系,我们很相爱。别怕,记不起来不要紧,我会一直陪着你,慢慢告诉你。”
陆参商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垂落,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良久,她极轻极轻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虽然微弱,却是一个清晰的回应。她似乎终于放弃了思索,选择相信了这个看似合理的故事,低低地,带着依赖地唤了一声:
“……夫君?”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顾清淮耳边。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罪恶感与一种扭曲的快意同时席卷了他。他看着她苍白却因这层关系而微微放松下来的面容,看着她眼中那全然的,脆弱的信任,只觉得喉咙发紧,眼眶涩痛。
愧疚、不安、窃喜、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占有欲……种种情绪在他心底翻腾交织。他知道这很卑劣,知道这纸包不住火,知道终有一日或许会万劫不复。
可至少此刻,她是他的。只是他的。
他紧紧回握住她的手,仿佛握住了一个偷来的易碎的梦,声音低沉而沙哑:
“嗯,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