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第1页)
夜色如墨,骤雨倾盆。荒废的山神庙在风雨中摇摇欲坠,残破窗棂被狂风刮得哐当作响,漏进的雨水在地面汇成浑浊的水洼。庙内蛛网密布,神像斑驳,唯有一小堆勉强点燃的篝火,跳跃着微弱的光芒,勉强驱散一隅寒意,映照出两张同样苍白而戒备的脸。
顾清淮浑身湿透,单薄衣衫紧贴在他依旧未完全恢复,略显单薄的身躯上,更显狼狈。他剧烈地咳嗽着,喘息牵扯着胸腹旧伤,带来尖锐的痛楚。腕间脚踝的锁链早已在仓皇逃离中由陆参商亲手解开,此刻只留下一圈深紫色的淤痕,如同无形的镣铐,依旧沉重。
陆参商守在破败的殿门旁,侧耳听着外面呼啸的风雨声,以及更远处,那若隐若现,如影随形的追兵搜捕的呼喝与犬吠。她同样浑身湿透,发丝凌乱地贴在颊边,却丝毫不减其清冷姿态。只是那紧抿的唇线和眼底深处从未有过的焦灼,泄露了此刻形势的危急。
“咳咳……不必看了,”顾清淮止住咳嗽,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丝嘲弄,“若他们有心搜寻,这点火光……早已将我们暴露。”
“他们来得太快,太巧,”陆参商骤然回头,目光如冰刃般射向他,她冷声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雨声,刺向角落里的顾清淮,“若非转移路线泄露,官兵岂会来得如此之快,又恰好截断中军,只将你我二人逼入这绝地。”
顾清淮猛地抬头,雨水顺着他额前湿发滑落,滴进眼中,一片涩痛。他看着她被火光勾勒出的,紧绷的侧脸,那怀疑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向他,瞬间点燃了他积压的惶惑与冤屈。
“你怀疑我?”他扶着石壁,艰难地想要站起,却因脱力而踉跄一下,只得倚靠着,仰头看她,因寒冷和愤怒而微微颤抖,“陆参商,在你眼里,我便是这般……迫不及待想重回那座囚笼,甚至不惜以自身为饵,将你献给朝廷邀功?”
“陆参商,你看看我如今这副模样!我与谁勾结?拿什么勾结?用这具连走路都需人搀扶的残破身子,还是用那个你亲手接生,此刻不知能否活过明日的孩儿去做投名状!”他气息不稳,话语却愈发尖刻:“还是你觉得,我如今这副模样……见了旧部,能有几分太子威仪?让他们看看我是如何为你这前朝余孽生儿育女,狼狈不堪?!”
他情绪激动,牵扯着胸口伤处与那恼人的胀痛,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让他不得不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眼前阵阵发黑。
陆参商转过身,火光跳跃在她眼底,映出一片深沉的,难以捉摸的晦暗。她看着他咳得浑身颤抖,狼狈不堪的模样,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怒与绝望,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难道不是么。”陆参商打断他,向前一步,逼近他,篝火将她的影子投在他身上,带来无形的压迫,“撤离路线隐秘,除非有人里应外合,官兵才会如天降神兵,精准合围。除你之外,谁人知晓具体转移路线与时辰?谁人能如此精准地将你我与部众割裂?此刻局面,于你而言,岂非正是脱身良机。”
雨水顺着庙顶的破洞滴落,砸在积灰的地面上,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焦的嗒嗒声。
顾清淮死死盯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猜忌,一股混合着剧痛与委屈的恶气猛地顶了上来,激得他眼前发黑,喉间涌上腥甜。
“你从来都不信我……”顾清淮缓过气,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讥诮,“是了,在你心里,我本就是卑劣无耻,毫无底线之人。勾结官兵,陷你于死地,岂非正合你对我一贯的期待?”
他喘息着,目光却死死钉在她身上:“那你为何还要带着我这个累赘逃出来?何不当时就将我一剑了结,岂不干净!”
庙外风雨声更剧,追兵的声响似乎又近了些。犬吠声穿透雨幕,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兴奋。
陆参商没有回答他的质问。她的视线掠过他因激动而潮红的脸,落在他无意识护在腹前,微微颤抖的手上,又移向庙外无边的黑暗。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算计,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摇的痕迹。
“是否是你,很快便知。”她最终只是冷冷道,语气恢复了之前的疏离与戒备,“若真是你,顾清淮,我保证,你会死在我前面。”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他,重新凝神望向庙外风雨,将后背留给了他,也将那份沉重的,足以将人逼疯的猜忌,彻底扔回给了他。
顾清淮瘫软地靠回神像基座,冰冷的石壁透过湿衣渗入骨髓。他看着她那决绝而警惕的背影,再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搜捕声,只觉得一股寒凉绝望如同这庙外的雨水,他再次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苍凉。
“是……是我……”他边笑边咳,眼底却是一片冰寒,“我便是拼着这条命不要,拼着刚生的孩子沦为无父无母的孤儿,也要设局将你逼入这绝境……陆参商,在你心里,我便是这般……蠢不可及又穷凶极恶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