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血日(第2页)
连队里没人知道,他们的连长这是最后一次参加连里的秋收了。
邵佳的牺牲对张真的冲击很大。高压线胜利建成连队下了山后,他每每早晨巡察连队的情况时,免不了要向东边牛圈那边张望几眼,他仿佛仍能看到那个调皮地吹着口哨的青年人在早起放牛。每每想到邵佳,张真的心中便很内疚,便有一种负罪感,他深感自己对此事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张真终于伤感了,同时,他也感觉到自己老了,不能再领导这样一个年青人众多的连队了。如果再这样去对待其他的青年人,不知还会给他们的未来造成什么样的恶果!张真觉得自己已经不适合在连队里工作下去,他决定在完成今年的秋收任务后,向团领导申请辞去这连长的职务,退休回到东大冈十一连那自己的老连队去,当一个普通的兵团战士,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连长这个职务也应该让给那些有朝气有能力的青年人了……张真望望前面的正在拼力割豆的于文革,心中不免慰藉起来,他觉得那个青年是好样的。
张真想到这里,心中又充满干劲,手中的镰刀更加使劲儿地挥动起来。
韩冬是连队里个头最矮的姑娘,别看她个头小,却很爱激动,适才秋收会战的誓师大会上,师首长的讲话就着实让她激动了半天。可到了地头临要动手割豆的时候,她却发觉忘记了带手套,这不免让她心急。下乡几年了,都知道那豆秆上的毛刺厉害,有心向别人借吧,可这会儿工夫谁又会有多余的手套呢?眼见着身边的人都刷刷动起手来,韩冬也就顾不上许多,伸手便向豆秆摸去。
一下,两下,那豆秆上的毛刺就扎在了手上,又是一下两下,手就被毛刺扎出了血珠儿。那手掌心疼啊,开始肿胀起来了,再割了几把,手就有些合不拢了。韩冬直想哭,可她又不愿意让大家看到自己怯懦的眼泪。韩冬咬紧牙关,拼力地割着豆子,她要追上伙伴们,她不愿意落在众人后边!
渐渐地,韩冬的手不疼了,她的头脑开始麻木了,她只是机械地一下一下地往前割着。
尹传贵远远地落在人群的后面。
不是尹传贵的割地技艺不如人,而是他今天的工作有些特殊,为了确保会战的圆满成功,各连队的炊事班也都来到了会战现场。尹传贵这个后勤排长就是要指挥他们在野外做饭、烧水,以保障连队的后勤供应。这也是一场比试,各连队就是要比哪家的饭菜做得香,做得好,哪家的伙食像个样子。
尹传贵地里地外地忙活着,一会儿在炊事班那边看看,指点指点,一会儿又到地间走走。看看没割净的豆子,便用镰刀割上几把,没拢好的豆堆,顺手就拢它几下。有时候,也帮着那落后的人割上几下,好让他们往前赶赶进度。
尹传贵也忙也怨:作为一个老转业军人,他不赞成眼下团里这种做法,机械收割虽有损耗,但抢了时令。团里搞这样的人海战术来收割,不仅浪费人力,耗损也不会小了,看看这满地乱铺的豆子,谁能保证收得干净?再者,一旦误了时令,损失岂不更大?人不如机械快呀!望着那些落在后面的费力地割着豆子的青年,尹传贵不免心疼。“糟蹋人。小镰刀战胜机械化,哼,不是那回事儿啊!”
尹传贵地头地间忙着,突然之间,他看见了落在后面的韩冬,继而,他又看到了韩冬那痛苦的神情和笨拙的动作!尹传贵一惊,咋没戴手套?尹传贵急急奔到韩冬面前,一把拉起韩冬,道:“你咋没戴手套呢?看看,手都扎成了什么样子了,给!”
说着,尹传贵摘下自己的手套塞给韩冬。
韩冬苦着脸,倔强地推开尹传贵的手,说:“不,我不要。”
尹传贵不容分说地拉过韩冬的手,说:“别犟脾气啦,我手上老茧多,抗得住,你咋行?这样下去手不都扎坏了?戴上!”
韩冬这下子落泪了。她点点头,抽泣着,接过尹传贵的手套。
余小年早晨起来就感到浑身酸痛,这会儿工夫,他就想在炕上躺着,美美地睡上一大觉。余小年打内心害怕这种大规模的会战劳动,可慑于连长在连队的动员大会上“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不参加会战”的严令,他又不得不来。满以为挺一下会好些,可谁知身子骨就是不争气,这会儿工夫似乎举镰刀的气力都没有了。余小年直起腰来,长长地喘了口气。他向前望,豆海黑压压一片,没个尽头。他向周边看看,人们呼呼气喘地埋头奋力向前割着。他抬起头又向天上望望,那散发着热乎乎的光芒的太阳就像是停在了天上,似乎就没有动过地方!余小年实在是没有力气了,此时,他就想坐下来歇上一歇。于是,余小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继而,他又躺在了垄沟上。可不知怎么,他的眼睛一闭,竟睡了过去!
秋日的太阳仍然火辣,晒得割地的人们汗流浃背,可是,那“小镰刀一定要战胜机械化”的信念仍激励着人们不停地挥动着镰刀,奋力地向前割着,割着。
远远地,尹传贵发觉有人在地上躺着,这情形不免让他吃惊,累得昏倒了?咋没听人喊呢?他想着,便快步向那人走去。待尹传贵来到那躺着的人面前看清楚了是谁的时候,他不禁大为气恼。尹传贵虽然心疼这些青年,但他也最讨厌干活中偷懒的人,尤其是在这各连队都参与的相互比试的大会战中,这号偷懒的人最让人丢脸了!而眼前这人不以为耻反而公然呼呼大睡!尹传贵想到这里,禁不住用脚碰了碰余小年,没好气道:“起来,起来!大家都在拼命干活,你咋在这里睡着了呢?好意思不!”
余小年经人一碰,立即惊醒过来,他挣扎了几下,总算坐起身来。余小年虽然有些惧怕这种劳动,可也最怕别人瞧不起他,尹传贵这一脚倒也激起了他的怒火。“娘个×!”余小年愤愤地用杭州土语骂了一句,强打起精神,又向前割去。
尹传贵听不懂杭州土语,可知道余小年在骂人。他刚想发作几句,却见余小年的行动有点费力,心中便又犯了嘀咕:咋的,病了?“你是哪里不舒服啊?”尹传贵连问几句,余小年就是不答。尹传贵万般无奈,只有走了开去。“哪里不好过就去找卫生员看看去啊!”尹传贵边走边说。
中午开饭的哨音终于响了起来,炊事班的人把饭菜挑到了地间。可是许多人仿佛没听见似的,仍在拼力地向前割着。张真和几个连干部只好一个个地将他们喊了回来。
午饭就在地头吃。张真宣布休息半个小时。许多人三下两下地把饭吃完,就躺在了地上。很快,就有人睡着了。而还有那么几个人,嘴巴一抹,操起镰刀就向前赶去。
看看时间差不多到了,张真心中就急,忙又扯脖子将人们喊了起来。一些人听到喊声,忙不迭地往前走,另一些人的行动就有些迟缓,慢吞吞地走向自己的垄沟。地间,除了张真和吕全几个人的喊声外,再没人喊什么激励人心的口号。
豆海之中,镰刀又开始舞动,大豆又成片地倒下,人们又慢慢地蠕动起来。
天空中的太阳仿佛不再移动,烈日下的空气越来越炽热,风也不再吹拂,整个大地仿佛是在燃烧,直让人透不过一丝气来。汗水不住地从人们身上往下流淌,汗珠一滴滴地落在地上,很快便渗入到黑黑的泥土中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远远地,能看得见六连的那一排排的收割机械。它们静静地蹲在那里,默默地望着这些劳累的人们。它们在观望,似乎也在嘲讽,嘿,瞧吧,到底是谁能战胜谁!?
午后,各连队的炊事班的人员也投入到会战的人群中去,地头上再也见不到一个清闲的人影了。
而在地间,有人开始坐在了地上,有人开始流泪,有人只能愁苦地向前张望,最前边的快手已经在千米之外了。可是,所有的人,不论是千米之外还是千米之内的,都在尽着自己最大的气力向前割着,割着……割啊!
英志已经麻木了。
越往前割,身边越是静谧,没有人群,没有风声,天底下仿佛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英志的脑海中空****的,手中只是不停地重复着那几个动作,镰刀伸出去,左手向前推,右手猛力拽,顺势将倒下的豆秆拢在脚下,然后再向前跨出一步,再伸出镰刀……他像是一台机械,他已然成了一台机械!英志就这样头也不抬地向前割呀,割!
也不知过了多久,猛然之间,伸出的镰刀扑了个空,英志愕然一愣,这才发觉面前什么也没有了!眼前,现出了一条宽宽的东西走向的机耕路来。猛然间,英志的眼睛一亮,他看到了机耕路上有一道浅浅的车辙,那车辙又似一道长形的小坑,小坑里有积水。那是天上的水,已几近干涸了,水面上还漂浮着一些草叶和死去的蚊虫。看到那水,英志忽然感到口渴难耐,此时,他就像一头渴极了的野狼,一头扎到那坑边!英志使力地吹去水面上漂浮的草叶和蚊虫,闭上眼睛,使力地吮吸起来。
几口浊水下肚,英志顿时清醒过来。他猛地站起身来,四下望望,这才发觉已经到了地头了,茫茫的豆海已经在眼前消失了!他猛然狂喜起来,手舞着镰刀,激动地兴奋地高声欢呼着:“到头啦,到头啦,我割到地头啦!”
可突然之间,英志又立即闭上了嘴巴,胜利的欢悦顿时间化为乌有,在他的身后,在不远的地方,只有几个人影在晃动着。那些人呢?那些曾经激动得发狂的如蚂蚁般的参加会战的人们都在哪里呢?英志的眼睛忽然模糊起来,他呆呆地站在了地头,他看不到他们!
不一会儿工夫,李力赶上来了,刘志波和于文革赶上来了,徐学亮也赶过来了,他们灰土满面,和英志一起向后边张望。他们都默默无语,没有一丝胜利的欢悦。后面,再也没有人走过来了!
英志忽然想哭,可是没有眼泪。他知道,那些人再也割不到地头了。
太阳已经落到了西边的地平线上,太阳再也放射不出光芒,只剩下火红的一团。
几个人开始慢慢地往回走去,他们已经无力再去帮助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