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山怨(第4页)
毕国文终于放弃了自己的念头。生活刚刚开始,他不能太过急切,他还有机会,他要慢慢地在生活中建立感情。于是,毕国文开始慢慢地向徐晨靠近。只要一有机会,他总是会出现在徐晨的面前:文艺演出时,他总是坐在最前面的一排,批斗会上徐晨发言时,他总是带头为她鼓掌,而这次来到山上,就更为他创立了大好机会。
毕国文扛着大锯片,口中哼着小曲,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膝深的雪地中走着,锯片在肩上一闪闪地,小曲儿断断续续地在林中飞扬,他就这样地率领着自己的人员紧紧地跟着二班。时不时地,他也故意做作地以一个班长的身份和周天光吹几下伐木的经验。而更多的时间里,他却把自己安排在一个小组里,和陈军一起,边干着活边吹着牛,时不时地还来上几段小曲。他的声音常常很响,似乎就是有意给不远处的徐晨听。
班长的声音大,陈军的声音也不小,而班里的刘福、成昌、薛山、齐小冬他们几个也愿意围着班长转。常常地,他们也去二班女青年王丹所在的那个组里帮帮下手。二班的劲头足,三班的干劲也不弱,两个班就这样混在一起干上了。
倒是周天光看出了点门道,“老毕,你天天靠我这么近,恐怕……不是为你的进度吧?”
而毕国文回答得也够巧妙:“二班长,你们能把连长排长吸引来,何况我一个小班长呢!”
周天光诡秘地一笑,道:“行,老毕,有你的。”
于文革手中捧着毛选,一页页地慢慢地翻着,却看不进眼睛里去。帐篷里乱哄哄的,人声嘈杂,搅得他心神不定。
每天,青年们收工回来,吃罢饭,连里不组织学习不讲评不开班务会的时候,帐篷里都是这种乱哄哄的样子。十连在山上只有这么一个棉帐篷,帐篷中间隔上那么一层厚帘布,便算做一道隔墙。帘布隔住了男女青年们的视线,却隔不住男女青年们的声响。尤其是有些男女青年,就像是有意给对方听似的,声音都很大。女青年那边嘻嘻哈哈,说笑唱歌,男青年这边也吹牛谈笑,打扑克吆喝,两边的声音混在一起,这帐篷里就很乱。当然,也有些青年乱中取静,像于文革这个样子,看书,或是躺在自己的铺上想心事。可是,若在这里看书,那就一定要看毛选看马列著作,否则便显示不出你气质的高雅、精神的先进。而每到于文革捧起了毛选,那一定还有人要紧跟,像刘志波、洪朗、杨长江和连起等人,他们读起书来模样很是刻苦,翻起书页来也是哗哗作响,不管是装模作样还是认真领会,总是在读着。
帐篷里除了炉火便是那两盏马灯,光线很暗。可是,在每个读书人的面前,却各有一个燃着豆大火苗的小油灯。就这自做的小油灯的晃亮,就更显出了读毛选的人的刻苦。
于文革做的每一件事情似乎都能在青年们中间引起轰动,引起效仿。在帐篷前那块专门登载连队伐木进度和表彰连里模范青年先进事迹的小黑板上,几乎每天都能见到表彰他于文革的报道:他是青年中第一个放倒大树的,他是第一个率人抬起比脸盆还粗的大木喊起了震**林海的号子的;在寒冷的冬天的大松林里,他是第一个脱去棉衣去拉锯去砍树枝丫干得大汗淋淋的;还有,他每天晚上苦读毛选是全连第一个通读毛泽东选集四卷本的,第一个写下了令青年们谈起来便激动无比的入党申请书的……除了这些令人激动的壮举之外,这第一个制作小油灯的报道却颇有点诗意了。上得山后,不知是哪根创造之弦激起了于文革的新意,他找卫生员要了个小药瓶子,在塑料盖子上钻了个小洞,用旧牙膏皮做了个小管子插在上面,然后向来山上拽木头的拖拉机手要了点柴油,在管子里面插上棉芯,这小油灯便算做成了。当他把小油灯摆在自己铺前的时候,立刻在青年们中间引起了轰动。于是,大家纷纷效仿,几乎在一昼夜之间,许多人的面前都摆上了个小油灯。这让卫生员英杰叫苦不迭,只好把装药的小瓶子倒出来,分给大家。诚然,小事好仿效,大事就不那么好仿效了。于文革的积极表现及小有诗意的油灯都好学习都好仿效,而他走的那七十来里山路、夜路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林间路就有些让人瞠目结舌惊心动魄了。原来,前几天,于文革为了响应毛主席新发表的“野营拉练好”的指示,利用下山回连办事的机会,竟然在办完事后徒步从连队走回到山上来了!那夜半的雪路,那笨重的冬装,那独闯林海的胆量,那火热的劲头,无不叫人谈起来便咂舌色变,佩服至极。为此,团部还派了新闻干事专程采访了他,回去后还专门把他的事迹写成了报道,登在了《兵团战士》报上。
于文革的壮举不胜枚举,可他却表现得很是谦逊,人前人后,他都极力不谈自己的这些壮举。为此,全连的青年们更是佩服不已,把他当成了工作生活中的楷模。
然而,连队里仍有人觉得于文革离他们很远,很先进却也很漂浮,妒忌他的更是大有人在。
而于文革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虎气生生,每天仍全心全意地扑在连队的工作上。
现在,于文革在昏暗的小油灯下看书,脑海中却想着这座帐篷里的人,想着他们每天所干的事情。
于文革正在履行着他代理副排长的责任。
上山后,尽管庄明甫把各班的任务和人员调配都安排得很好,可于文革还是觉得青年们中间出了问题。通过几天来的观察,他发觉二、三班的工作进度进展很快,气氛也很活跃,人员思想也很稳定,当然,他也感觉到了毕国文的恋爱苗头。但那只是苗头,还不足以影响工作进度还不是当前所要抓的重点,问题主要是在四班。他的班里的任务完成得并不太好,进度慢不说,班里的气氛也死气沉沉。有心找他谈谈吧,但刘利金和柳晴的态度都有些骄横,那副样子让人无法靠近。是不是他们对自己有什么看法了?于文革认真地检讨了一下自己上任以来的工作,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骄纵的现象。
于文革为此不愿意去四班。就是去了也只是和刘雄、庄明甫一道,转转看看,了解一下工作完事。他每天更多的是和刘雄一道混在二、三班的工作小组里,一把斧子一道锯,和他们赛着干。干得来劲,心也宽畅。自然,他和刘雄把每天伐的树木也算在了这两个班里。难道,是这点引起了刘利金的不快?于文革心烦意乱,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抽出时间来找刘利金和柳晴谈谈,交换一下思想。
于文革浑身充满**。他忽然觉得,在开展对刘利金和四班的思想工作前,应该得到连里的支持。眼下,山上只有庄明甫一个连干部,首先,就应该得到他的支持才行。可是,一想到庄明甫,于文革的心头又蒙上了一层阴影,他察觉到了庄明甫这几天的情绪也有些不大对头。几天来,庄明甫比较沉闷,除了拼命地干活和每天必需的和自己及刘雄谈些工作的进度外,他很少说些别的,和青年们之间的玩笑也少了许多,成天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前几天,见他接到封家信,难道是他家里边有些什么事情?庄明甫的家远在南边的辽宁海边,每个月都能见到他的几封家信。他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肯定是家里有了点啥事。可是,他不开口,自己又不便问,作为下属又是年青人怎好随意问人家的家事?于文革忐忑不安,决意还是以连队里的事为重,不问庄明甫的家事。
第二天,于文革把庄明甫拉到一边,谈了一下自己对山上的工作及对四班的看法。
庄明甫沉思了一会儿,对他道:“小于子,你的想法不错,对连里的种种不良倾向和影响工作进度的问题及青年们的思想工作是要重视,要抓,也要斗争。但是,要注意的是青年们来边疆不久,思想还不稳定,工作起来尤其要注意方法,不能过激,不能像在城里造反团一样,动不动就批斗一番,还是要以谈心为主,先把思想情况摸透了,再施以解决方法。如果一开始就大批特批,上纲上线,会把矛盾转化的。我的意见是先找他们谈谈,具体看看他们有什么想法。至于连里,我最近也察觉到了他们的一些表现,我也准备在讲评会上点点这些问题。”
于文革听罢,不住点头,对于庄明甫的支持,他很有些激动。“连里这样支持我的工作,我一定要好好和他们谈,我也一定会注意方式方法,不能急躁。”
“小于子,”庄明甫微微一笑,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你就放心大胆地工作,别有其他的想法,干工作瞻前顾后的怎么行呢?那样的话是抓不好排里的工作的。以后……”庄明甫顿了一下,忽然意味深长道,“以后,你就要多操点心了……好好干!”
这句话使得于文革不由一愣,又坠入五里云雾之中,“以后……好好干……”这是一种期望啊!可是,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期望呢?
庄明甫的确是有心事,他的心现在不在这大松林里,他的心在辽宁家乡。庄明甫的家远在辽东半岛上靠海边的地方,那里风光秀丽景色优美物产丰富,他的母亲妻子和孩儿都在那边生活。就在前几天,他接到了妻子的来信,信中说前些天母亲干活时不慎摔断了腿,万望庄明甫回去一趟……这让庄明甫焦虑万分:眼下连队派自己在山上负责伐木开电道,那么多青年要人管理要人关心,请假?那是绝不可能的事!可家事又是那样令人牵挂。几天来,庄明甫就是在为这件事情犯愁,总得考虑出个长远的办法。左思右想,庄明甫终于决定长远地离开这个地方,以把自己的位置腾出来,让这些青年人有更多的上进的机会。
庄明甫终于给团里写了请调报告,同时,他也把关于培养和大胆任用知识青年担任领导工作的想法陈述在了里面。他一方面给家里写信寄钱安慰妻子,一方面着手培养能胜任连里领导工作的青年,他相信,团里和连队的新领导会同意他的想法的。
由于兵团里的转业官兵很多,他们的领导方式也几乎和正规军队里的一样,有些人干脆就用正规军队中的条例条令来教导知识青年们的生活和工作,这每天必有的讲评,也是他们老转业官兵带来的传统。
上得山来,庄明甫每天都要讲评两次。班前班后,上山干活收工回来,他都要把青年们召集起来,简短几句,讲讲干活的注意事项,评评这一天大家的表现,说说进度,论论某人的先进事迹和排里存在的问题,之后一挥手,完事。有时候,刘雄也讲上几句,不过,他的话更少,而且不是庄明甫叫他说话他决不主动发言。
庄明甫每天都这样地讲啊,评啊,不厌其烦。开始青年们不以为然,后来就都有些认真,因为庄明甫每天讲的就是他们中间的事,评的就是他们中间一些人的好坏表现,工作情况。听话听音,庄明甫虽不点人名,可是时时点事儿,如某某事是某某人做的,那人自己听了就会心跳,就会用眼睛瞟瞟自己的左右,看有没有人注意自己。
所以,这讲评又是一种“会议”,虽然很短但却很重要,所以大家都关心。尤其是对那些积极得不得了的青年来说,这是有关领导对自己的态度对自己看不看重的重要体现。
可是,今天的讲评却是在晚间召集的。女青年们都来到了男青年这边,帐篷里就显得有些拥挤。马灯昏暗,空气浑浊,几个老职工抽起了蛤蟆烟,那烟味呛得人不住地咳嗽。而今天的讲评也有点怪,庄明甫只随便地讲了几句要大家注意生产安全的话,便没词儿了。刘雄呢,也哼哈地随意表扬了几个工作中表现好的人物,便算完事。两个人好像是要把时间都留给另外一个人似的。
“刚才庄副连长和刘排长把今天的工作情况都讲了,我这里也就不多啰嗦了,我今天要讲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于文革顿了一顿,有意提高了声音,道,“最近一个时期,排里多数同志表现是好的,可是,据我观察,在少数同志中间却产生了一些不良倾向,比如纪律散漫,工作拖拉,怕苦怕累。更有少数同志思想混乱,阶级斗争观念不强,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而极个别人还把城里边的派性带到了兵团来,拉帮结伙搞小团体,搞山头,搞个人英雄主义,班里管理混乱,完不成每天的任务,拖了连队的进度。所有这些,都是阶级斗争在我们排里的具体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