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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知道我,朕,为什么要找你吗?”
问话的是南安王拓拔余,不,他现在已经是皇帝了,然而冯凭见到他,还是习惯性地认为是南安王。他坐在太华殿的龙椅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冯凭。黑色的绣龙袍给他昏暗中模糊不清的稚嫩脸庞上平添了一层庄严。他外表看起来,竟然也真的像个年轻的帝王了。
“奴婢不知。”
冯凭俯首就地说。
兴许是因为之前有过几次缘分,她对面前这位年轻的皇帝并没有感到害怕,只是有点惊讶,竟能见到他。
她是糊里糊涂被招过来的。
拓拔余看她跪在那,始终不肯抬头,就从龙椅上下去,面对着她。他将冕服的下裙当做席,铺在地上,双膝弯曲跪坐下来,两手扶着她胳膊,目光专注,期待,而又犹疑地看着她脸。冯凭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注视,只得抬起头来和他对视。那是一张少年的面庞,大概和冯凭第一次见到拓拔叡的时候差不多吧。也是拓拔家男孩子的相貌,白皮肤,眉目深邃,一双琉璃般纯净的深褐色的眼睛。他遗传了丽嫔的长相,五官比拓拔叡要凌厉许多,不过因为年纪小,脸蛋还很圆润,看着很漂亮。
“太孙已经失势了,你想不想到我身边来。”
拓跋余有些怜悯地看着她:“你跟着他,死路一条。”
冯凭连忙趴下,磕头说:“皇上的厚爱,奴婢心中晓得。只是奴婢已经是太孙的人,太孙现在还在囚笼中,生死未卜。奴婢心念主子安危,不能背弃他,来生愿生作牛马,报答皇上垂爱。”
拓拔余站了起来,整个人就又高大起来了。拓拔余失望地看着她,道:“我可以让人放了他。”
冯凭说:“皇上心地仁厚,太孙也一定会感念皇上的恩情。皇上放了他,不论将他发配去何地,请让我跟随他一道去,不要让他独自一个人前行。”
拓拔余失落地说道:“为什么你们都有朋友,唯独朕没有?朕的母亲死了,保母离去,朕派人去找她也找不到。连李益,他原来教朕读书,现在也称病不肯进宫了。宫中朝中,没有一个人是朕的朋友,他们要么避着朕,要么想利用朕,朕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你也不肯来陪一陪我吗?”
冯凭不敢回答,只是跪着,深深地将头埋下去。
拓拔余看到她这副态度,心终于是沉沉地坠了下去,叹道:“好吧,朕只是随口问一问,不是真的要留下你。”他伤感道:“朕不是自私的人,怎么会忍心让你留在宫中陪朕送死呢?”
冯凭惊了一惊,还没说出话,只见拓拔余缓步走到宫殿前,望着宫殿门外的南飞的鸿雁,渺小的黑影子在高空中隐现。他满怀怅惘,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候鸟要往南方飞,去避冬,人也要往好的地方去奔。你不愿意跟着朕是对的,朕现在自身难保,也保护不了你。朕只不过是皇后和朝臣们手中的棋子,你想的很对。你想跟他去就跟他去吧,朕放你们出宫,你去奔好前程吧。”
冯凭道:“皇上……”
拓拔余没有看她,转身叫来他的亲信,是个宦官,这人叫王冲,是个五十多的老头子,拓拔余让他去传旨。冯凭发现那圣旨是提早就已经写好了的,心中又惊讶了一下,顿时涌起一股复杂的怜悯。
王冲接了拓拔余的旨,显然也知道圣旨的内容,是早有准备的。他小声问道:“皇上有什么话要带给他吗?”
拓拔余站在殿中,背对着大敞的宫殿门,背对着冯凭,声音无限低回,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告诉他,朕不想杀他,也不想他被别人杀了。一家兄弟,一只鸟窝里长大的雏鸟,为什么非要自相残杀,让外人趁虚而入呢?朕还记得小时候一道在阴山骑马,虽然很遥远了,朕还是希望他能平安活着。”
王冲是个侍候他多年的老监,听到这话,眼睛里滚滚的都是泪花,含泪说了句:“哎,皇上说了,老奴记着了。老奴会把这话原样带给他的。”
王冲很快携着圣旨出去了,冯凭还呆呆地立在殿中。拓拔余转身面对她,勉强笑了一笑,道:“时候还早,你愿不愿陪朕在宫里走一走,待会朕让人送你出宫。要快入冬了,再过些日子就没什么景了呢,趁着今日天气还好。”
冯凭礼了礼,道:“随皇上的意。”
拓拔余往殿门外去,身后的内侍跟上。经过冯凭身边,他抬起了大袖,侧身注视着她:“来?”冯凭正要跟在他身后,见这动作,呆愣不解,拓拔余笑说:“来呀?朕拉着你的手,不要害怕。”
冯凭紧张的伸出手去,拉着他的手。他的手握上去,和拓拔叡真有些相似,都是清瘦的男孩子的手,手心有薄薄的一层茧子,那是自小习武留下的。
宫殿外是朗朗的晴天。从太华殿的高处看下去,整个宫城尽收眼底。时节已经是深秋了,树叶子也变了颜色,红的紫的黄的景致点缀在黑漆漆的宫殿屋瓦间。一阵凉风吹来透了衣,冯凭深深打了个寒噤,随着拓拔余下阶。
“年年岁岁花相似。”拓拔余携着冯凭的手,顺着满路的花香,穿梭在枝叶繁茂的花园中。地上铺满了落叶和残红,蜂子嗡嗡地闹着。他叹气说:“这才几天,花儿都谢了。”他伸出白皙的手,到那枝头上,想折下一朵稍好的花儿,然而选来选去,全都是半凋零的。好久才看中一朵勉强鲜艳的,他采了下来,递给冯凭:“闻闻香不香?”
冯凭说:“挺香。”
拓拔余说:“其实这宫里的景致,我都看腻了,没什么可看的,来来去去都是这几个地方。我原来还想做个将军,可以到处去打仗,肯定有意思。”
冯凭发现他一下午说了很多我,我来我去,把朕给忘了。然而某个时刻,他又能突然想起来,又说一句朕。但说着说着就忘了,最后又变成了我。冯凭不提醒他,他自己也晓得自己语无伦次。他避不开这个字眼,最后干脆就不说话了,只是默默拉着她的手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