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手抄本小说的文学史价值(第2页)
“我不希望悲剧重演。”
“悲剧永远不可能重演,而重演的只是某些悲剧的角色,他们相信自己在悲剧中的合法性。”
在小说中,林东平是某工厂的主任,是一个中级干部,他为保住自己的官职而费尽心机,他的女儿林媛媛终于因为他的虚伪鄙俗而离家出走。这个人物的可贵之处是能够有一定的自省意识:“我变成了一个生活的旁观者,没有什么**能够打动我。这太可怕了。也许生活的意义就在于使你不断失去曾经有过的一切:幻想、爱情、自信、勇气……最后是生命。”很显然,林东平这个形象在个性特征上是作为肖凌的对立面出现的。肖凌要的正是林东平强烈反对的“一时”的“感情波动”,即使是悲剧,肖凌看到的是“一时”的“感情波动”在悲剧中的合法性,看到的是“一时”的“感情波动”所包藏的那片没有被冷却、可用以温暖他人的阳光,以及“一时”的“感情波动”所蕴涵的不甘心顺从任何已定的结论、勇于向传统习惯开战的信心和力量。肖凌这个人物在行为上、心理上和思想上的复杂内涵,使《波动》获得了同类“手抄本”小说难有的精神深度,这是《波动》的价值所在。
除了林东平外,杨讯和白华也是小说中为衬托肖凌而设计的重要人物。杨讯是一个高干子弟,肖凌第一次接触他就感受到了他身上有一种令人讨厌的习气。在相处中,杨讯逐渐为肖凌的个性和独特的精神世界所吸引,正像他向林东平所辩解的那样,他喜欢肖凌的“内在价值”。杨讯企图用自己的爱来温暖、融化肖凌几乎变冷变硬了的心,确实也一度使肖凌产生了自信,恢复了对幸福的现实追求,甚至一同与杨讯坠入了爱河。她说:“是你改变了我的生活。我也愿意相信幸福是属于咱们的。”但是,杨讯的高干妈妈不同意这样一个既失去了门第又有了一个女儿的女人上门。杨讯虽然爱肖凌,但传统观念使他接受不了肖凌曾有过一个女儿的现实,他劝肖凌将女儿送人,肖凌这才认清杨讯的真面目。杨讯终于离开肖凌,回到北京。一场爱情悲剧把肖凌又推向了孤独、冷漠与绝望的深渊。
白华这个人物的塑造是对肖凌个性特征的一种补充。白华是一个流浪汉,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黑社会世界。白华冷酷和疯狂,他的行为既具有破坏性的一面,又有行侠仗义的一面。他可以仅仅为了占有一个叫小四的流里流气的姑娘而砍人;他又可以把小四撵出门,将匕首不露声色地插进自己的手心,为的是向肖凌表达爱慕之心和耿耿忠心,以赢得肖凌的垂青。他良心未泯、爱心犹存。例如,他在火车站候车室里对被后母遗弃的已经生病了的小女孩的救助,对因生活无着出卖自己肉体的小兰子的慷慨帮助,都说明在白华冷酷的外表下依然有一副善良的心肠。对这样一个形象,作者是抱着认同和欣赏的心态进行刻画的。
孤独、焦虑、冷漠、苦闷、痛苦、绝望,并不是小说中个别人物的性格因素,而是贯穿整个作品的主调。仔细倾听这种主调,里面又有一种对人的生存寄予无限希望的不易觉察的旋律。《波动》是以个体生命的精神存在境况为根本视角的,它站在人性和人道主义的立场对“**”进行了激烈的批判,因此无论是题材内容还是价值取向,都对“**”文学创作规范构成了彻底的反叛。
小说不重视情节的铺展,整个章节由不同人物的自言自语构成,这样就从不同的视角,对同一事物进行解说,作者本人的思想感情不作直接投射,因此作品具有一种客观、冷峻的艺术风格。意识流的手法运用,凌乱的语言跳跃,扑朔迷离的心理感受,晦涩难懂的哲学说教,这种与“主流文学”迥异的艺术手法所营造出来的朦胧的艺术氛围,颇得青年读者的喜爱。小说的语言也偏向生僻奇崛,构成一个独特的艺术想象空间。例如:“飘着黑色杂草的河水绿得腻人,散发着一股深郁的秋天的气息。”“淡绿色的天边,几片被晚霞染红的云朵像未熄的煤炭,给大地留下了最后的温暖。”《波动》独特的艺术形式在“手抄本”小说创作乃至“**”结束后一定时期内的小说创作中,都具有一种独特前卫的价值。
礼平(1948—),四川人。在以启蒙主义为精神特征的“手抄本”小说中,礼平的《晚霞消失的时候》因其哲学上的思辨蕴涵而别具艺术特色。小说写16岁的李淮平与17岁的南珊在公园里学外语不期而遇,他们就野蛮与文明的问题进行了争执和讨论。南珊认为野蛮与文明界限分明,野蛮是贬义的,文明是褒义的。而李淮平却争辩说,美丽的希腊神话正是在一场最残酷的古代战争的基础上产生出来的,希腊神话是文明的故事还是野蛮的故事?恩格斯认为冶铁术的发明使人类脱离野蛮状态而进入文明时代,但铁最初却是用来制造武器的,那么铁究竟是文明的天使呢,还是战争的祸根?在他们这次不期而遇的春日美景里,南珊的清纯、坦率、大方,李淮平的健谈、强烈的个性和独立的见解,都彼此给对方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
不久“**”爆发,当了红卫兵头目的李淮平决定到一个在淮海战役中投降过来的原国民党军长楚轩吾家中抄家。他在抄家和审问楚轩吾的过程中,才发现楚轩吾投诚后,与当过解放军参谋长的自己的父亲李聚兴曾有过一段老交情;尤其让李淮平感到不安的是,曾在公园与他相遇的少女南珊竟是楚轩吾的外孙女。但是,在其他红卫兵面前,红卫兵头目的“威严意识”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革命”理念,迫使李淮平用冷酷的心肠对楚轩吾和南珊进行了粗暴的训斥,并予以抄家。
后来,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热潮中,楚轩吾与老伴在火车里为南珊送行并谆谆嘱托,他们的话恰巧被前来送朋友的李淮平听到了。楚轩吾劝外孙女不必读太多的书,要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但是如果你由于书看得太深太多而学得只会以理性的眼光来看待人类生活的一切,那你无疑已经成为一个心地冷酷的人。这种人往往会把自己的理念看得高于一切,他把自己的理念看成老百姓的上帝,人人都不过是他对世界秩序进行逻辑演算的筹码而已。”楚轩吾的这番话,显然是对着“**”运动来说的,是对“**”运动的激烈批判。而南珊的回答却显示出她在阅读中已经深受宗教的影响。正如李淮平所愧疚和感叹的,这位善良的少女在社会动乱中为避免心灵的伤害而向基督教寻找精神的寄托,为自己的生活树立稳固的信念。当楚轩吾提醒南珊在合适的时候找一个男朋友的时候,南珊吐露了曾钟情过公园里不期而遇的李淮平的内心秘密,这让李淮平非常吃惊和感动。
在南珊和李淮平的朋友“上山下乡”的同时,李淮平参军当了一名海军士兵。12年后,李淮平在回家探亲途中经过泰山,遇到了南岳长老,一位住持和尚。长老给李淮平讲述泰山的种种历史掌故、神话传说,还说了一通“科学求真、艺术求美、宗教求善”的道理,并认为“只有痛苦和幸福的因果循环,才造成了丰富的人生”,使李淮平受益匪浅。在夕阳西下、“晚霞消失的时候”,让李淮平感到意外的是,一位给来泰山观光的外国人当翻译的中年女士竟是当年的南珊。久别重逢,二人感慨良多。在交谈过程中,南珊对南岳长老的观点非常认同,可以说,南岳长老这个形象正是为了补充南珊的精神特征、突显南珊的精神信念而设计的。当李淮平鼓足勇气向南珊表达爱情的时候,南珊回避和拒绝了。她说:“幼年时父母的慈爱,童年时好奇心的满足,少年时荣誉心的树立,青年时爱情的热恋,壮年时奋斗的**,中年时成功的喜悦,老年时受到晚辈敬重的尊严,以及暮年时回顾全部人生毫无悔恨与羞愧的那种安详而满意的心情:这一切,构成了人生全部可能的幸福。”“鲜花失去了,果实比它更好,爱情凋谢了,怀念却更鼓舞人。”这时候的南珊,并没有真正走向宗教,但她显然因为“**”劫难而思考升华出了一套自己的人生观。李淮平当时的感受是:“南珊,她在我心中已经不再是一个名字和一个人,而是一种信念,一种对于我的人生正在开始发生无比巨大的影响力的崭新的信念!”
如果说《波动》写的是“**”中“精神崩溃”的一代,那么,《晚霞消失的时候》写的则是“**”中“精神探求”的一代。“**”的动乱和苦难给了南珊、李淮平这样的青年人以心灵猛醒和精神追问。正是在这一点上,《晚霞消失的时候》完成了不同于其他“手抄本”小说对“**”文学创作规范的反叛。或许他们的精神探求还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但他们毕竟走出了“**”制造的思想蒙昧,开始了独立的精神思考。正是这种独立的精神思考,给《晚霞消失的时候》打上了一种与《波动》格调迥异的积极、明朗、自信、乐观的精神色彩。
靳凡,原名刘莉莉(刘青峰),“**”开始时为北京大学中文系学生。与《晚霞消失的时候》相类似,靳凡的《公开的情书》也写了几位在“**”的动乱和苦难中进行“精神探求”的青年知识分子形象。《公开的情书》写于1972年3月,后以“手抄本”的形式在一部分青年中流传。小说以四个青年(真真、老九、老嘎、老邪门)写于1970年2月至8月的43封书信的形式,形象地描写了“**”风暴中的一代青年怎样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表现了他们对于理想、爱情、事业和祖国命运的大胆的精神探索,揭示了他们在这种精神探索中丰富、复杂和痛苦的内心世界。
《公开的情书》语言流畅、优美,感情真挚、热烈,对理想、爱情、事业、祖国命运的思考尤其是对爱情的思考不时闪现出思想的火花。在爱情题材被严格禁绝的时代环境中,《公开的情书》对爱情的思考,对个性的张扬,对“**”时期专制政治和文化的反叛,都起到了一种启蒙的作用。
“**”时期人们精神生活的极度匮乏是《一只绣花鞋》这类通俗传奇性小说广为流传的根本原因。“主流文学”的假、大、空,远远不能满足大众的文化需求,整个社会都处于一种严重的精神饥渴状态,于是,《一只绣花鞋》一类的小说便应运而生。这类小说与“主流文学”规范的既重叠又偏离,也是迎合大众读者“期待视野”的需要。完全偏离主流观念,特别在基本的政治“是非”上不与主流观念相一致,也是大众读者无法接受的;而完全与“主流文学”相一致,当然也就无法为大众解饥消渴。在基本政治立场上与主流观念相一致,在具体的叙述中最大限度地、甚至是不顾逻辑地通俗化和传奇化,这便使大众读者既读得津津有味,又能心安理得。这类作品的构成方式和它们的广为流行,其实是那时期一种很耐人寻味的文化现实。
【思考与练习】
1。这时期“潜流文学”的基本状况如何?
2。“潜流文学”反抗主流规范的具体表现是什么?
3。手抄本通俗传奇性小说兴盛的原因是什么?
[1]杨健:《“**”中的地下文学》,314页,北京,朝华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