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卧伦禅师的禅思想及其影响(第3页)
不贪(著诸)欲
喜(住)寂静处
不为女人所惑
动行善趣法
舍弃恶趣法
不损宿世之善根
完成具足今世之善根
(使)诸天欢喜(诸天叹美)
观天之行境(观天之行)
人与非人已作供养与礼拜(一切鬼神恭敬拥护)[12]
从这“十功德”来看,简直完全是传统的东西,不仅毫无新义,甚至显得粗浅简单,不像是卧伦的思想。但也不能否定其与卧伦的关系,因为卧伦事实上并未完全否定传统,只是补充一些新东西而已,况且应机说法各种层次的思想理论都是需要的,对普通人就应该用最简单的理论。
P3018开首载录了仅余残篇的偈颂,也许与卷尾的偈颂一样,都是属于卧伦的作品,其中一偈大讲了地狱之苦,有“筋皮骨散碎如星”“铁鸟芬然啄眼睛”等可怕的描述,又有一偈劝人修道,要人远离世间财色恩爱,免三涂苦,修天堂乐,内容也很寻常。看来卧伦受二祖“乍吒吟谣”的影响,很喜欢创作偈颂,他现存可以认定的作品多属此类,大概如此便于传诵,更容易影响下层民众,而禅宗不近朝廷官府,下层民众正是其最可靠的群众基础。
卧伦作为禅宗早期引入般若思想的代表人物,其禅法受般若影响很深是不争的事实,然禅宗一向以会通如来藏和般若两大系统为宗旨,卧伦当然也不例外。虽然从表面上看,他更多地侧重般若,然并不是说他舍弃了《楞伽》传宗的传统。其言心性“本来清净”,又言本性“显现无翳障,如日处虚空”,就表达了佛性如来藏思想。
卧伦作为禅宗当时最有影响的禅师,为本宗扩大了影响,赢得了声誉。他曾经折服了不少前来辩论的义学沙门,其中最著名的是自号“三国论师”的僧粲法师,僧粲辩才无碍,一生未遇敌手,其与卧伦连谈三日三夜,最终投地致敬。他在当时颇负盛名,道俗求学者不计其数,然由于他的思想过于超前,真正能够理解的人却为数甚少,“故此妙理,罕得广流”,这也是十分自然的。其时有属于慧光系统的玄琬律师、静琳法师等率弟子僧伽、净等前来受学,僧伽还侍之至终,然这些人都是已经成名的高僧,各有师承,不能算是卧伦的亲传弟子(其中玄琬曾在幽州主持石刻经典,以备末法,成为后世房山石经之滥觞),道宣记云“如此之辈,如鱼子焉”,足见此辈之众。据僧传记载,真正得卧伦传承的是一个名慈氏的鲍居士,他一生未娶,爱乐禅观,“亲承德音,调心养气,守闲抱素”,传持卧伦禅法五十余年,在道宣作传时已经七十五岁了。卧伦一代大师,竟靠一个在家居士传宗,真是利根难觅、妙理莫传。
卧伦本人对于生前身后都是心无挂碍的。有人问其往生何处,他答曰无尽世界,并不留恋所谓的佛国净土,这也体现了他自在自如的精神。
据《乐邦文类》卷四净觉法师仁岳《义学编论席解纷》:
空名居士,谓无已法师曰:窃惟传记所载,始自晋时庐山远公与诸信士,结香火之社,愿生西方,乃请社中刘遗民者为誓文。或曰斯乃教门权渐之方便,若究观根极,其惟息心达本,是正修行。有唐雍州蓝田释法喜,专修禅业,预知将死,大众忽闻林北有音乐之声,因以告喜。喜曰:“世间果报,久已舍之,如何更生乐处?”乃默而入定,须臾乐声便止,喜亦端坐而终。又唐京师释昙伦,临终有问:“往生何处?”答云:“无尽世界。”于是寂然而化。今详二师善逝,正是泥洹绝境,夫何遗身之徒,求生净土?以彼较此,一何粗疎!愿叩两端,用祛未悟。[13]
天台宗的仁岳本身是强调净土信仰,并不赞同所谓“空名居士”的观点的。事实上明确表示不愿往生净土的高僧很多,这里只举了法喜和昙伦两个例子。许多高僧不愿生净土,大抵有两个原因,一是净土未是究竟,并非“泥洹绝境”,二是希望在世间救度众生,不愿独善其身。昙伦便是因为后者,他希望在无尽世界中度尽众生,不求自己得安乐。
卧伦对自己身后事的处理也体现了禅宗的风格,他遗命散身于中野,施食鸟兽,体现了慈悲济生的大愿和一法不留的智慧。他对最后之事的处理,和玄景“当愿生世为善知识”和“自生常立愿,沈骸水中”[14]非常接近,体现了禅宗的宗风。
卧伦禅法的殊胜有多种原因,首先是他本人的天生利根,得自然智慧,无师智,是一个不世出的“大根大茎”;其次是他得到禅宗的真传,并将禅宗重视内在、不重形式的精神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峰;其三是他将般若思想融入禅法,使传统的念佛为主的大乘禅进入一个以观空净心为主的新阶段。
然而,尽管卧伦的禅法在当时是超前的,但与后世相比,还是有一定局限的。他的禅法以般若为根基,强调看“湛若虚空”“寂然无一物”的空净本心,通过体认不生不灭之空净心参禅悟道,增长菩提,其要旨即是绝攀缘、离念心。他指出,心性本空,故无须收摄;外境本无,故无可攀缘。表面看来,通过心境双亡而得净,无可住著,自当醒悟,体现了一种空灵自在的风格。然而,他的这种离念断思、对境心不起其实就是一种收摄,并未完全摆脱敛心入定的传统套路,因为依照常情,对境之时不可能不起心,正如对镜之时不可能不见相一样,强制自心对境不起,本身就是对自心的约束和羁缚,因此不能不承认六祖对他的批评是有道理的。卧伦禅法的局限,其根本原因可能是只强调心性的空净,而未强调心性的具足,通俗来说就是只重空,不重有,因而只想离染显净,而未想到心性自在,本不受染,也就依然走向了传统的敬慎守心一路,而未进入自由自在、任运潇洒之境。
虽然如是,卧伦对后世禅宗发展的贡献和影响都是不可抹杀的。依前所述,卧伦在许多方面都是开风气之先的人物,对道信一派的嫡承正支也有明显的影响,他的不执坐禅、不重念佛、不重读经、不礼外佛的思想自六祖惠能时始得光大,更为中唐以后的“呵佛骂祖”、不立文字作了准备。他的影响亦不限于一隅,从他的著作远传敦煌、并被译为藏文来看,他在当时就已经获得了全国性的影响。从他受学的人多为成名的高僧,而且不乏原与禅宗为敌的地论宗的大师,也使他的影响超出了禅宗本身。
卧伦的实际贡献和影响是十分巨大的,但由于他不是禅门正传,在后世禅宗史上显得地位不高,甚至颇受忽视。宗密集诸家“禅门根源道理文字句偈”为一藏,其中也包含了卧伦的禅法,可惜原书不存,唯余《禅源诸诠集都序》传世。然从《都序》看,宗密对卧伦禅法的评价是不高的。他一方面将卧伦排除在最有影响的江西、荷泽、北秀、南侁、牛头、石头、保唐、宣什及稠(僧稠)、那(求那跋摩),天台十家之外,不承认他的影响和作用,另一方面又将卧伦排除在达摩宗支之外,不承认他受法于慧可弟子端禅师,与道信同为第四代传人,还将其与求那慧稠同列,当作“以彼修炼功至证得即以示人”之辈,仿佛他是没有师承,只靠个人修炼悟道之辈。既言“求那慧稠卧伦之类”,将其并列,则在宗密心目中,卧伦禅法的地位和层次只能是最低一级的“息妄修心宗”了。其实按照宗密的标准,卧伦应该是第二等的“泯绝无寄宗”,与石头、牛头并列,因为此宗“说凡圣等法,皆如梦幻,都无所有,本来空寂”[15],与卧伦禅法颇类。总之,宗密的分类及划分等级之法带有太多的宗派偏见,不足师法。然而他对卧伦的这一评判却影响了后世禅宗,乃至后世禅史都不承认卧伦为达摩宗支,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提了。
宗密的看法也许对后世治禅史者也有影响,虽然今天有众多的禅学著作,提到卧伦者却寥寥无几,徐文明的博士论文曾经论及,杜继文先生对卧伦的宗支及其禅法的超前性有所评价,然皆失之过简。卧伦的实际贡献和禅法要旨也许还远未显了,期待这一问题引起更多的关注。
[1]大正藏,50册,598页。
[2]杜继文、魏道儒:《中国禅宗通史》,55~57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
[3]大正藏,50册,558页下。
[4]大正藏,50册,569页下。
[5]大正藏,50册,666页中。
[6]大正藏,48册,942页下。
[7]《慧可传》,见大正藏,50册,551~552页,《续高僧传》第16卷。
[8]大正藏,50册,569页下。
[9]大正藏,50册,552页中、下。
[10](唐)玄觉:《永嘉证道歌》,见大正藏,48册,396页上。
[11]大正藏,51册,34页下、35页中,又参见《古清凉传》下卷。
[12]此段译文,转引于同门波恩大学汉学系博士研究生、北京大学哲学系高级进修生梅开梦女士处;敦煌卧伦资料,亦蒙见告出处。
[13]大正藏,47册,204页下、205页上。
[14]大正藏,50册,569页下。
[15]大正藏,48册,402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