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新罗元晓与金刚三昧经(第2页)
此段承前所述一切心行,体寂无生,所有诸识,亦复如是。眼识空寂,无有二相,耳鼻舌身心意意识,亦复如是。心者第八识,即阿梨耶识,意者第七识,即末那识,意识者即第六识。心意意识(或作心意识)指八七六识乃是常识,学者尽知。由此八识俱述,没有必要再来一句“及以末那、阿梨耶”,否则便是无益的重复。
还应注意的是,“及以末那、阿梨耶”本身是有问题的。第七识旧作意、现识等,第八识旧作心、阿梨耶识等。玄奘重审译名,以第七识为末那识,第八识为阿赖耶识。因此末那与阿梨耶是不能并称的,一为新名,一为旧译,合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是故此句是后人在玄奘译出《唯识三十颂》后添补的,但添得并不恰当,露出不少马脚。
这一漏洞显然是瞒不过元晓的。但他出于自己的信仰,不敢说经文有误,而是再一次加以掩饰,试图马虎过关。元晓指出:“心意意识者,是第六识。未来名心,过去名意,现名意识。依随转门,举此三名,为显三世皆空寂故。”这样一来,重复之病好像没了,可末那与阿梨耶新旧杂糅之病仍未去除。更关键的是,将心意意识通称为第六识又有何典据呢?
元晓对心意意识的真意是完全明白的。本觉利品释云“此中意者,是第七识,此中心者,是第八识”,足以为证。可见他将心意意识皆释为第六识是有意的歪曲,目的在于掩盖经文本身的错误,其用心可谓良苦。顺便指出,元晓将“皆亦不生”与“寂灭心及无生心”断开是不妥的,因为后者不能作为单独的句子。应作“皆亦不生寂灭心及无生心”,意为一切八识皆不生寂灭念及无生念,下文“若生寂灭心,若生无生心,是有生行”可资引证。
无生行品又云“菩萨,禅即是动,不动不禅,是无生禅。禅性无生,离生禅相;禅性无住,离住禅动。若知禅性无有动静,即得无生”。这段话诸本皆同,似无可疑,偶见《坛经》玄策化智隍因缘,有“禅性无住,离住禅寂;禅性无生,离生禅想”一句,方知诸本皆误。
其中关键,在于一云“离住禅动”,一说“离住禅寂”,动静义反,必有一误。执著、有住本身是滞止、死寂之义,元晓自云“不住坐禅者,亦遣世间住禅静故”,又言“禅性无生,非直无生,亦无住寂”,足以表明住禅是寂静、死寂之义,怎么能说“离住禅动”呢?
因此,玄策所述是完全正确的,此句意在说明“禅性无有动静”,禅性无住,离住禅之死寂,以明无静;禅性无生,离生禅之妄想,起心动念,即是妄想,此明无动。
元晓分明知晓经文有误,仍曲为之说。他一方面说“知禅性无有动者,知禅性无生故,无有静者,知禅性无住故”,明言无生则无动,无住则无静,一方面又说“有住着,则是动”,这不明明是自相矛盾吗?
本觉利品云“导诸群庶,不来去去”,他本皆作“不来不去”。不来不去与“本不从来,今亦不至”相应,也是惯用的习语,而不来去去则颇为费解,显然是抄录者的笔误。元晓释云“不来去去者,寂而恒化故。言不来者,随所导化,令得出世不退还故。言去去者,随得不退,展转出离而善逝故”。是说不来即是随着佛菩萨的化导令众生出离三界而不退转,不从寂灭清静之本处来,故谓之不来。去去即是由于众生已得不退,而又具如来善逝之德,故可展转出离,游身三界,应化十方。由是寂而恒化,不动而动,不来而来。
去去从字面上讲有二义,一可释为去除去,意同不去,一可释为重叠强调,意同于去。元晓显然是从后一方面来理解的。表面看来,如此解释一方面讲到了不来之离动,一方面又讲到了去去之离静,寂而恒化,体无用有,合乎佛说。但这段经文强调的是“无来无至,本来寂静”,讲的是本处之寂灭清净,未言其相用应化,且“不住寂静,恒起普化”为能化菩萨之德,并非对所化众生的要求,如此元晓的解释就有些牵强附会了。
本觉利品又云“涅槃本觉利,利本涅槃。涅槃觉分,即本觉分,觉性不异,涅槃无异,觉本无生,涅槃无生,觉本无灭,涅槃无灭。涅槃本故”。他本或作“涅槃本觉利,觉利本涅槃”,或作“涅槃本觉利,利本觉涅槃”,意思都是一样的,是说涅槃与本根觉利无异。后者意为涅槃者,本觉、利也;利、本觉者,涅槃也。本觉为一词。前者意为涅槃本是觉利,觉利本是涅槃。“本”为谓语,表判断。
元晓所引经文显然少了一个“觉”,其释云“如经涅槃本觉利,利本涅槃故,是明涅槃,是本觉利,此本觉利,是本涅槃”,表明他是知道经本漏了一个字的。“涅槃本故”意思不通,他本或作“涅槃觉本无异故”,理应如是。元晓知道此句有误脱,根本讲不通,干脆不加任何解释,因为他明白这个误漏是无法圆过去的。
入实际品云“引诸情智,流入萨婆若海。无令可众,挹彼虚风,悉令彼庶一味神孔故”。“孔”他本皆作“乳”,二者形近,或是传抄之误。
元晓释云“出离方便者,如经无令可众,挹彼虚风,悉令彼庶一味神孔故。挹者斟也,是取纳义。庶者庶几,是希望义。言神孔者,谓神仙窟,无离城邑无事闲静长生之处,喻大涅槃不死之宅”。元晓的解释似乎能自圆其说,但细细寻思,其中也有漏洞。
元晓敏锐地发现经文有一个问题,“悉令彼庶一味神乳”这句话的宾语从句少了一个谓语。情智、可众、彼庶三词一义,都指世间众生,而彼庶与一味神乳之间没有谓语。一味在这里是不能充当谓语的,元晓情急之下,便将彼庶分割开来,以庶充当动词,表庶几、希望之义。然即便以庶几代庶,文义还是欠通,如言“悉令彼众庶几一味神孔”,仍觉勉强,因为庶几只能作助词,不能直接带宾语。
神孔,元晓释为神仙窟,前文有“回神住空窟”可征。“孔”虽然有洞孔的意思,但一般理解为小洞、小口,以之喻广大无边之涅槃宅恐怕不妥。因此这句话要么作“悉令彼庶入一味神窟(孔)”,要么作“悉令彼庶挹一味神乳”。彼庶同乎“彼众庶”“彼群庶”,指世间众生,庶指庶民,不是动词。或许原作者承前省略了“挹”字(这种省略是不适当的),或许抄录者误以为可以承前省略。元晓发现了问题,试图加以弥补,却未获成功,反有治丝益棼之感。
本觉利品又云“大力菩萨言,不可思议,如是之人,非出家,非不出家,何以故?入涅槃宅,着如来衣,坐菩提座。如是之人,乃至沙门,宜应供养。佛言,如是,何以故?入涅槃宅,心起三界,着如来衣,入法空处,坐菩提座,登正觉一地。如是之人,心超二我,何况沙门而不敬养!”
联系前文,这段话讲的是在家居士的功德,说明只要心性觉悟,不必拘泥于出家在家的外在形式。其中“心起三界”,他本作“心越三界”;“登正觉一地”,他本作无“一”字;“心超二我”,他本作“心超二乘”。起和越意思相反,须加辨明。
“入涅槃宅,着如来衣,坐菩提座”是对“非出家,非不出家”的解释,而“心起三界,入法空处,登正觉一地”又是对前三句的分别解释。因此“心起三界”是难于解释“入涅槃宅”的,应是“心越三界”。
元晓释云“心起三界者,是三解脱存三之用,三界空寂,名涅槃宅,安心栖托之净处故。三解脱观,入三界空,而不取证,还起俗心,普化三界故,言心起三界。起三界心而不染著,是名存用”。元晓又是用“寂而恒化”、体无用有对之进行解释,然此三句不是强调其起三界、在三界的外凡的一面,因为前文已说其不出家、不着法服,而是强调其超三界、离三界的内圣的一面。如是之人,虽不出家,不住佛寺,而入涅槃宅;虽无法服,而着如来衣;虽不持戒,不入布萨,而登菩提座。入涅槃宅与越三界,着如来衣与入法空处,坐菩提座与登正觉地是完全同义的,后者是对前者的解释。如果按照元晓的解释,应是“入涅槃宅,心起三界,着如来衣,不入法空,坐菩提座,不住正觉”。
从表面来看,“登正觉一地”不如“登正觉地”整齐,但下文有“如彼一地,及与空海,二乘之人,为不见也”。一地即是正觉一地,空海即法空处,说明此非二乘境界。表明元晓所据是正确的,但也表明“心超二我”不如“心超二乘”确当。二乘与菩萨相比是不及义,与沙门相比又是殊胜义,因为二者都是得果圣人,虽未得极果,亦胜过一般的出家人。如是之人超过了二乘,何况一般的沙门,有何道理沙门不加敬养呢?
总持品云“如实之法,无色无住,非所集,非能集,非义非大,一本科法,深功德聚”。他本或作“非义非大,一本利法”。
联系上下文,这段话讲的是如实之法,远离能所、境智、内外两边,非妄心之采集(能集),非因缘之聚集(所集),而是一觉本利,具足无量性功德。因此“非义非大”是对的,义指阴界入等,指人法,下文有“阴界入等,皆悉亦无”为据;大谓四大,指色法。二法皆集起法,本性空无,非如实法。这里探讨的不是义与文、性与相的关系问题,文义关系已于真性空品中辨明,而是能与所、主与客的关系。义既指阴界入,文则讲不通,应当是大。元晓所释是对的。
然“一本科法”欠通,当为“一本利法”。因为如实之法,是具足功德的净法,无有杂染。元晓释云“一本科法者,是一本觉,以是为根,能生诸行,及诸功德故。然科有二种,一者杂染之科,谓诸本识,义如上说;二者纯净之科,谓一本觉,如此文说。”既然本科是指一本觉法,何不直称本利?本科一词本来可怪,他处未见,且经文明言“科谓本识”,元晓释云“如是简择观察力故,即能损伏本识之内,无始戏论名言种子,始时损伏,乃至断灭,所以前言随道择灭”。所以科指杂染本识,是择灭断除的对象,所谓“纯净之科”完全是元晓的发明,不见经传。
科指本识,如果依照《起信论》的解释,以本识阿赖耶为众生心,其中包含一分清净,那么还不如直说“一本识法”,不必如“本科”之费解。即便如此,还是欠妥,因为这里指的是纯净之法,不能有任何杂染的成分。究其缘由,当是经文本作“利”,因与“科”形近,传写之误,变成了“科”。元晓将大义科联系起来,以为有理,便取此说。但在解释过程中以发现不通顺,只能强词夺理,创出所谓“纯净之科”来。
以上所述是经疏义违的一些例子,由是可知元晓并未作经,也不可能是与之同时的大安所作。若是经出自新罗,便不会有版本的差异和元晓的错解。此经应当创自中土,流传新罗,而非相反。
[1]印顺:《中国禅宗史》,34、64页,上海,上海书店,1992。
[2]金勋:《元晓佛学思想研究》,295页,见《法藏文库》,中国佛教学术论典第29册,高雄,佛光山基金会,2001。
[3]金勋:《元晓佛学思想研究》,295、296页,见《法藏文库》,中国佛教学术论典第29册,高雄,佛光山基金会,2001。
[4]杜继文、魏道儒:《中国禅宗通史》,47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
[5]金勋:《元晓佛学思想研究》,295页,见《法藏文库》,中国佛教学术论典第29册,高雄,佛光山基金会,2001。
[6]金勋:《元晓佛学思想研究》,298页,见《法藏文库》,中国佛教学术论典第29册,高雄,佛光山基金会,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