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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间词话节选王国维(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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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写于1906年的《文学小言》中,王国维说:“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写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主,后者则吾人对此种事实之精神态度也。”在此,王国维确立情与景二者作为文学的“二原质”,这在他写于稍后的《人间词话》中没有改变,他还进一步阐述了对这“二原质”的真实感受和真实再现。他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词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他评纳兰容若,说他:“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在这两则材料中,王国维标举了作者“写景”“言情”“观物”上“无矫揉妆束之态”“未染汉人风气”的“真”和“真切”,其实也就是强调词人对情、景文学二原质的真实感受和真实再现,也就是“真景物、真感情”。所谓“真景物”,在这里也就是指作者能“以自然之眼观物”,静观“自然及人生之事实(景)”,从而真实地加以表现,能达到“豁人耳目”的效果;所谓“真感情”,在这里也就是指“以自然之舌言情”,真实感受“吾人对此种(指自然及人生)事实之精神的态度(情)”,从而达到“沁人心脾”的效果。

王国维这种强调作者写作时要有真情实感且要对“景”的真实再现的态度,既有对中国传统诗学的继承因素,也有西方哲学美学思想的影响因由。在中国传统诗学里,论诗词,很少有具体论述“真”的,但“真”的观念却蕴含其中,而且主要指主观的真。其源头是庄子,他提倡“精诚之至”,其实即指情感的“本真状态”,用到文学艺术中,则是指对情感的真实感受,往往有虚渺、模糊的特点,这同中国古代文论所建立起的“气”“神”“韵”“境”“味”,乃至“兴趣”“妙悟”等审美范畴所带有的模糊性、不确定性是相一致的。因此,这种情感态度的“真”,往往只重主观情感的“真”,而忽视对“景”即“自然及人生之事实”的再现的“真”。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提出“真感情”,与此相联系,在“境界”中分论“写境”“有我之境”,在作家中分论“理想家”“主观之诗人”,都可见出他对中国传统诗论强调的作者情感的“精诚之至”的“真”的重视。但是,王国维对“真感情”的重视,又有别于中国传统诗论对主观情感的过分或片面强调,这主要表现为他借诸西学,引进“自然”和“观”的概念,独具创意地在提出“真感情”的同时又提出了“真景物”,从而使“真”在具有真实感受和表现主体的主观情感的意思之外,还具有真实描写和再现客观外物的意思。在评纳兰容若时,他提到了“自然之眼观物”和“未染汉人风气”。王国维说的“以自然之眼观物”的“观”,及其另外提到的“以物观物”的“观”都并非孔子的“诗可以观”的“观”,而是叔本华美学的“直观”与“静观”,叔本华认定诗人的“天才的本质就在于进行这种观审的卓越能力”[26]。王国维说的“观”,其实也就是天才作为“自然之一部”对自然的静观。纳兰容若是满族人,为清初词人,说他“未染汉人风气”乃是指他“初入中原”,没有染上当时在词坛上颇有影响的那种师范南宋格律派词人姜夔、张炎所形成的雕章琢句、华丽侈艳的以朱彝尊为代表的浙西词派词风。也正因为这种“真景物”的观念,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在境界中分论“造境”“无我之境”,在作家中分论“写实家”“客观之诗人”。其实,在王国维看来,“真感情”(即作家真实感觉和表现主观情感),和“真景物”(即真实描摹和再现客体)是并重的,这正是王国维融会贯通中西美学、诗学的结果,从而为中国诗学注入了新的东西。

“境界(意境)”说的基本思想是“能写真景物、真感情”,我们不能撇开“能写”两字,因为这句话是个有机整体。王国维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其实是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的作品,是有“境界”的作品。在这里,情景是文学的二原质,作家要对它们真实感受和真实再现,作品则是作家“能写”的结果。作家与作品都和情、景发生关系,作家对情、景的“真”已如前所述,作家对作品的“能写”其实也就是作家使用语言对“真景物、真感情”的真实表现。王国维说“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很多人论及这里,往往只注重其遣词造句,而忽视其强调词人的“能写”的意义。无疑,“闹”和“弄”所带来的境界确实蕴含了作家的“真景物”和“真感情”,但是,这“真景物”与“真感情”还是通过作家的“能写”,即借诸“闹”和“弄”这样两个确切的不能用其他字来替换的语言从而真实地表现出来的。王国维虽然没有更多地对“能写”进行具体解释,但在他的作品评论中,往往体现了“能写”的思想。其中最突出的,就是《人间词话》中关于“隔”与“不隔”的论述。在这一则里,“隔”与“不隔”指的都是语言。“隔”也就是使用代字或典故后的“雾里观花、终隔一层”,像“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写景并不直截了当去写,却说“谢家池”“江淹浦”,写的是古人之景,“终隔一层”。所谓“不隔”,也就是不用代字和典故,直接而自然地表现“情”和“景”的“语语都在目前”,像“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直接写景,明白如画,这其实就是“能写”,即“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而无矫揉妆束之态”地对“真感情”与“真景物”的真实表现,再具体地讲,也就是要作品如实地描写自然、社会、人生,直抒胸臆,不加雕饰地以具体饱满的语言来反映自然、社会和人生,这正是“真”的审美观重要的一部分。

综上所述,王国维“真”的审美观,就作者而言,是对情景文学二原质的真实感受与真实再现;就作品而言,是对“真景物”与“真感情”的“能写”,即真实表现。这“真”的审美观,用王国维自己的话来说,其实也就是“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而这也正是王国维对于“境界”的解释。“真”的审美观是王国维“境界”说的核心观念,其实也是王国维心中的审美理想。

这种“真”的审美观也贯穿了王国维对于文学本身的看法及文学的发展观。

王国维认为文学“描写自然及人生”,但要内容及形式上的“真”而不是伪善的求名求利之作。王国维认为词人是有着“赤子之心”的人,他的创作则是“血书”。细读《人间词话》第六十二则,我们发现,王国维强调的还是“真”,只要“真”,**词就不**,鄙词就不鄙了,他反对的就是那种失去真实性的矫揉造作的“游词”。

也正是基于“真”的文学观,在文学的发展观上,王国维拈出真不真之说以通论古今文学之盛衰。在《文学小言》的第十则至第十三则,王国维深赞“屈子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而哀叹“诗至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王国维以“真不真”来衡量古今各个时代的文学的成就得失。同时,他在论及“其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时,说“皆诗不如词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在传统文人的论说中,一向有“诗庄词媚”之说,诗写大题材,往往有板起脸孔说教之作,词写小题材,则往往流露出真情实感,王国维则用“真不真”作为标准衡量永叔、少游的诗、词的成就高下,认为诗远不如词。“真”的审美观,既是王国维的文艺创作标准也是他的文艺批评标准。

[1]语出欧阳修《蝶恋花》。

[2]语出秦观《踏莎行》。

[3]语出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

[4]语出元好问《颍亭留别》。

[5]语出宋祁《玉楼春·春景》。

[6]语出张先《天仙子》。

[7]语出杜甫《水槛遣心》。

[8]语出杜甫《后出塞·五首之二》。

[9]语出秦观《浣溪沙》。

[10]语出秦观《踏莎行》。

[11]语出李煜《相见欢》。

[12]语出李煜《浪淘沙》。

[13]温庭筠词集。

[14]韦庄词集。

[15]语出晏殊《蝶恋花》。

[16]语出柳永《蝶恋花》。

[17]语出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18]语出《古诗十九首》第十五首。

[19]语出《古诗十九首》第十三首。

[20]语出谢灵运《岁暮》。

[21]语出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

[22]语出杜甫《后出塞·五首之二》。

[23]语出王维《使至塞上》。

[24]语出《古诗十九首》第二首。

[25]语出《古诗十九首》第四首。

[26][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259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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