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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姜宽宽和浪浪(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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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可能他不过是有点儿像舅舅,眼睛吧?或者神态?不知道。”

舅舅,莫名其妙的话将我拉了回来。但说实话,此刻,我已经失去了一切想要继续聊天和待在这里的兴趣。

“那天,听说你母亲……老人家,还好吧?”虽说是不感兴趣,我还是要尽礼数问一句。

“没事了。妈妈吓得又哭又叫的,把我也吓坏了。良性的,已经手术了。”

“她总这样。但她不知道,我其实不能原谅她,当年那样对舅舅。”

我不知道为什么又拐到这个话题,但幸优好像执意想聊舅舅的事。

其实,我一句话也没有再问,但也许恰恰是我静默又专注的眼神鼓励了讲话的人。

“舅舅是我最喜欢的人。”

幸优的眼睛盯着地上的啤酒杯,好像什么也看不到,也意识不到我的存在。

“你知道,我父母很早就离婚了。爸爸他很早就在外地又成了家,我们不来往。那时候就妈妈和我,还有舅舅。妈妈比舅舅大十几岁。那年,舅舅十九岁,我八岁。舅舅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他把所有的《少年画报》都给我,或者我们一起看。”

之后,幸优一直断断续续地说着那个是舅舅的男人。十九岁的舅舅很内向,还会拉小提琴,在工厂很快就能出徒了,但是,那一年却单相思暗恋上一个会跳舞的女孩。他写了很多信都没回音,于是鼓起勇气去女孩单位表白。

“还说什么是跳舞出身,连脚脖子都没有。”她说。

人们将女孩子藏起来捉弄他,他见不到,就回家了。见不到,于是想不开。然后,有一天,开始没日没夜地拉琴,一把破旧的小提琴,净拉些类似《梁祝》的调子,锯木头一样,不停地拉。人们发现的时候,他已经七天七夜没有睡觉,并且开始用滚烫的开水浇院子里的花。

医院的人和车竟然那么快就来了,满院子满胡同地逮他。再后来,他一见到穿白衣服或白大褂的人,就没命地跑。他怕他们抓他走。

因为激素,一年后,他的脸肥胖得走形,非常可怕。再后来,他开始打人,间歇狂躁,打人。

市里有名的综合医院决定放弃他,说治不好,只能送到郊区山上的疗养院。那所谓的疗养院或者说精神病院,现在依然存在,并且已经现代化和国际接轨什么的。但,在那个年代人尽皆知,那是送人去死的地方,是一个人所能想象的最绝望的疯人院。

他只是不打我。我和妈妈送他去的时候,人已经又再度变得很瘦,剩一把骨头。疯人院靠着后山,看过去,是满山满谷的疯子在殴打。

我记得离别的时候,妈妈把一个用来喝水的大瓷缸子,白色的,别到他的腰带上。然后说,你去吧。

我们送他去死。她知道,他去那个地方一定会死,一定会死。疯子管疯子,不停地静脉注射,切半生不熟的脏东西、剁烂菜叶子喂他们,然后乱用药物和不停地打、电击。

他死的时候,说是心肌梗死。但实际上肾脏、肝脏和各个脏器已经全部衰竭了。我知道是因为药物,和那些随便剁剁的烂菜叶和脏兮兮的饭有关系。

他死了,躺在冰冷的床板上,身上衣服破得惨不忍睹。满身的伤,让人没法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换上一套干净的工作服。那种蓝色的,工厂发的。

现在我总想,这曾经是个十九岁时连夜拉小提琴,在采蜜本上细心做摘抄的男孩子。

人生就那么回事儿。

幸优用少有的文静样子抬头看着我。我也讶异,自己认真听完了舅舅的事。

“起初,我以为,妈妈不愿管舅舅,放弃他,是因为她不愿拖垮我。后来才知道,是她自己已经有了对象,她要嫁人。”

“所以,我一直把舅舅放在床头。这样,才觉得舅舅不那么可怜,还有人记得他、重视他、照顾他。”

她用一种最肯定的语气和表情,说着仿佛这世界上她最肯定的事。

说实话,我从未想过,幸优会是那种早早离开一塌糊涂的家庭,然后独立生活的女孩。

每次听到她用与年龄不相称的童稚语气提起“妈妈、爸爸”的时候,我都以为,她一定有个其乐融融到令人厌恶的美好家庭。

相比之下,也许我已经算得无忧无虑。成长过程中,我始终认为父母皆祸害。前几年,听说网络上真有名为“父母皆祸害”的小组后,还欣慰了半天。

我的家庭,规矩普通。父母都是老师,一个中学的,一个大学的。母亲可能书读得太多,神经太细,总神神叨叨地压制我,让我为她跑腿,让我有一万个理由不自信,让我坚信自己不如她,不如她有本事、不如她漂亮。上大学住校,是我逃离母亲的重大契机。之后,和不值得的男人上床,和八字没一撇的男人上床,并肆意享受成年女人的肉体自由,是我自认为挑战她、背叛她最有力的方式。

但我依旧是如此平淡无奇。和她预料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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