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从名词到语气词 里後1(第2页)
客观来说,判定“里”词义虚化的程度存在一定困难,因为在“NP·里”格式中,处所词“NP”在人们的语言心理中总是一个容器状,因而把“里”理解成方位词“里面”总是可通,比如上面三例。但是从语法格式组合习惯看,我们认为上面三例“里”的词义虚实存在差异。
例(10)的“书堂”是类名,这类处所词与方位词的搭配最不受限制,常依据形状不同可以跟各种方位词搭配,如“水里”“大海里”“桌子上”“门中”“户下”“围墙外”等。例(11)的“洞庭湖”、例(12)的“唐国”是专名,虽然它们都可以当作容器来理解,因而都可以跟方位词“里”搭配,但是专名与“里”的搭配明显不如类名自由。从这一角度看,例(11)、例(12)的“里”词义不如例(10)的实。就是“洞庭湖”与“唐国”两者的语义限制性也存在差异。“湖”“河”等是最典型的容器状,也可以说是认知框架中容器的理想完形,因而可以自由与“里”搭配。但是语义上,人们说“湖”“河”时往往指的就是“湖里”“河里”,因而“里”又似乎是语义的赘余,可以不出现。汉语史上,“(于)河”“(于)湖”与“(于)河里”“(于)湖里”等都是常态,这正是两者竞争均衡的结果。不过例(11)前面有“进入”义动词“入”,“入”一般使用于“入NP(处所名词)”中,汉语史上罕见“入NP·里”的,因而“里”的方位义很弱。例(12)“唐国”是国家名,说国家、城市、地名这类词时一般指的就是国家里、城市里或其他地方里面,因而后面一般不带方位词“里”,比如“去上海”“到法国”“去王府井”等就不能说成“去上海里”“到法国里”“去王府井里”。我们利用检索软件对《二十五史》进行了检索,没发现一例“去(到、入)X国里”这一格式,因而可以说专有地名与“里”的搭配从古至今就存在一定的限制,即使带上“里”,“里”的方位功能也难以凸显,词义较虚。
上面的分析表明,例(10)~例(12)三例“里”的词义虚实程度有差异,而关键是由“里”前面的处所名词决定的。又如:
(13)足词才,多智惠,出语总归无相里。(《敦煌变文·维摩诘经讲经文》)——无相:佛教语,指摆脱世俗之有相认识所得之真如实相。
此例的“里”跟在抽象名词“无相”后,虽然“无相里”可以理解为“无相里面”,但是“里”的方位义无疑已经很弱了,把它理解为语气词也未尝不可。这正是“里”词义泛化,逐渐脱出方所范围,而可以接在抽象的处所名词之后的结果。
不过作为典型的语气词,“里”必须彻底脱出“NP·里”这一结构框架。如:
(14)又问云:“何物生即吃尽如许枣?”其弟又报云:“一颗一颗吃即尽。”录事又嗔云:“此汉是何物体里?”又报云:“吃枣来,体里渴剿剿。”录事更无以应,乃惭谢刺史而归。(隋·侯白《启颜录》卷上)
(15)赵州云:“若与摩和尚来时,莫向他说纳僧在里。”(《祖堂集》卷六)
(16)幸有光严童子里,不交伊去唱将来。(《敦煌变文·维摩诘经讲经文》)
上面三例“里”都是典型的语气词。例(14)的“里”虽然还跟在名词“物体”后面,不过两者没有粘附关系,句子问的是“此汉是何物体”,而不是问“在何物体里”,句子结构为“此汉是何物体+里?”。例(15)“里”跟在动词“在”后,自然不是方位词了[12]。例(16)的结构为“幸有光严童子+里”,“里”也和前面的名词没有粘附关系,而是跟在句末表达语气。
2。“里”的主观化
“里”主观性的增强与它词义的虚化是同步的,并和它所处句法环境有关。从理论上说,“里”逐渐带有指明、强调语气完全可能,因为它跟在处所名词后面,表“X·里面”,句法上本来就带有指明意味。比如:
(17)比拟好心来送喜,谁知锁我在金笼里。欲他征夫早归来,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唐·林楚翘《敦煌曲子词·鹊踏枝》)
“在金笼里”“向青云里”是两个方所标,在句中作补语[13](或称后置状语),语用上起补充说明、指明方所的作用,此时的方位词“里”本身不带指明、强调意味,而是整个方所结构承担这一语用功能。但是随着“里”词义的虚化,特别是它使用在那些完形容器状处所词或抽象处所词之后时,它指明方位的功能就弱化。如:
(18)云门问僧:“甚处来?”曰:“南岳来。”又问:“让和尚为甚入洞庭湖里?”(宋·慧洪《禅林僧宝传》卷十二)
此例“里”指明方位的功能减弱了,因为“入洞庭湖”在语义上已经自足,有无“里”句子内涵相同,也并不影响表达;但是在语用上,有无“里”句子似乎有一定的差异。比较:
让和尚为甚入洞庭湖?→让和尚为甚入洞庭湖里?
可以看到,没有“里”,句子是纯疑而问,不带言者的感情色彩,语气重心在“为甚”;带上“里”后还是疑问句,但是“洞庭湖里”却似乎成了句子的对比焦点(trativefocus)[14]。句子问的还是“为甚”,但是却含有这样一种意味:从南岳来,怎么到洞庭湖里去了呢?这正是我们所说的强调又略带夸张的语气。又如前面所举“早日得到唐国里”,“里”的方位义也很弱,但是申明、强调的意味很浓:但愿早日到唐国呢,可以朝圣明君。再如:
(19)郑朗相公初举,遇一僧,善气色,谓公曰:“郎君贵极人臣,然无进士及第之分。若及第,即一生厄塞。”既而状元及第,贺客盈门,惟此僧不至。及重试,退黜,唁者甚众,而此僧独贺,曰:“富贵在里。”既而竟如其所卜。(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七)
此例“在里”有人认为是复合语气词,相当于“哩”或“呢”,但是从语境看,“在”和“里”的词义还没有完全虚化,也不能用“哩(呢)”来替换,“里”还带有名词性质,“在里”即“在退黜里”。和尚相定郑朗会贵极人臣,但是不能进士及第,因而郑朗状元及第时,不去恭贺,等郑朗退黜、唁者甚众的时候反而去贺喜,“富贵在里”蕴含义为:“你的富贵正在这退黜里面,所以我特地来恭贺你啊”。“里”含有明显的申明、强调意味,删除后,“富贵在”虽还可通,但是强调的语气却没有了。
“里”的语气正是这样一步步逐渐形成的,其主观化过程可以描绘如下:“NP·里”起初作为一个名词性结构,带有一定的提示、强调意味,但是由于这一格式的语义和句法特点,“里”词义逐渐虚化;与此同时,提示、强调意味却保留并逐渐凸显。一旦“里”脱出原来方位词所处语境,跟在非处所名词或动词后面,它就可以单独表达提示、强调语气,而成为典型的语气词。如:
(20)刘公因诘之,曰:“虽砍却头,留沆在里。”(宋·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三)
(21)庚午辛未之间,有童谣曰:“花开来里,花谢来里。”(五代·王仁裕《玉堂闲话》卷一)
(22)颖云:“此项待别有咨闻,这里别有照证里。”(宋·佚名《乙卯入国奏请》)
上三例“里”都非处于“NP·里”格式中,而是置于句末表语气。
宋代以来,“里”以及变体字“俚”“哩”等还可以出现在疑问句中,因而一些学者认为“里(俚、哩)”等可以表达疑问语气,这却是混淆了句式与语气词两者的功能。不能很好地区分句式义和语气词的语气义,这点我们在前面多有批评,关于“里”,此处略举两例加以说明。如:
(23)且只得恁地说道韩家有几万、岳家有几万,都在淮,千周从入界来何曾见一个,看如今怎奈何刘麟去哩?(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一百六十二)
(24)桂姐问道:“哥儿睡哩?”(《金瓶梅词话》卷五十八)
例(23)为特指问句、例(24)为是非问句,但是“哩”都不表疑问语气。例(23)“哩”带有言者观望或幸灾乐祸的语气:先说有多少多少士兵,现在一个也无,看你怎么去对付刘麟。例(24)“哩”表持续和不变这样一种状态,同时带有强调意味:“已经睡着了?”
3。小结
限于语料的不足,目前我们对语气词“里”的形成过程及机制只能分析到这里。可以肯定的是,语气词“里”源于方位词“里”,并在唐代已经出现了较典型的用例。其语气义一方面源于“NP·里”本身的提示意味,另一方面源于句式义。说到“NP·里”的提示意味,可以与先秦时期的“焉”相比照;“焉”本也表示处所,后随着处所义的弱化,而成为表提示义的语气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