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萌芽(第3页)
客厅里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并且加上了挡板,天还没黑就点起了两盏灯。埃纳博先生竭力平静地以主人的身份热情招待客人,但客人们不肯坐下。每当外面传来喊声,房间里就充满恐怖。由于房内四壁挂满帏幔,人群的怒吼声听来嗡嗡作响,更加可怕。不过,他们仍然谈起来,说来说去总离不开这次不可理解的暴乱。埃纳博先生表示惊异,说他丝毫也没料到;他的消息很不准确,因而对拉赛纳特别生气,他说他知道这都是拉赛纳的坏影响。当然,宪兵要来的,决不会这样丢下他不管。格雷古瓦夫妇则一心惦记着女儿,可怜的宝贝儿是那么胆小!也许看到有危险,马车又转回马西恩纳去了。在路上的喊声和石块像敲鼓一般地不时砸在窗板上的响声中,他们又紧张地等了一刻钟的工夫。这种情况,实在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埃纳博先生说要一个人走出去把这些胡喊乱叫的人赶走,亲自去迎接马车,正在这个时候,希波利特喊着跑进来:
“先生,先生!太太回来了,他们要打死太太!”
马车被气势汹汹的人群挡住,不能穿过雷吉亚的小胡同,内格尔就照原来的主意行事,下车走一百米路赶到住宅,然后敲花园挨着杂用房的那个小门,园丁就会听见,那里一直有人等着开门的。的确,事情起初十分顺利,埃纳博太太和那几位小姐已在敲门了。但是,偏偏在这个时候惊动了罢工的女人,她们便向小胡同直扑过来。这一来,一切都完了。没有人来开门,内格尔拼命用肩膀撞也未能把小门撞开。妇女们的队伍逐渐扩大,内格尔恐怕被围住,便采取了最后一着,让他的婶母和年轻姑娘们在自己前面,推着她们硬从包围者当中穿过,走到台阶上去。但是,这反而引起一阵拥挤,疯狂吼叫的人群不放他们,把他们围住了。人群像潮水般涌来涌去,还不知道这些衣着华丽的贵妇人怎么会掉进了这场战斗。就在这异常混乱的一刹那,发生了一个无法解释的误会。挤到台阶上的露西和约娜从萝丝打开的门缝中钻了进去,埃纳博太太总算也跟着她们进去了,在她们后面的内格尔最后进来,他确信看见赛西儿是第一个进来的,就把门插上了。可是赛西儿并没有进来,她在半路上就不见了,因为过于害怕,她转身朝家里跑去,这一下她自投虎口了。
立刻喊声大作。
“社会主义万岁!打倒资产阶级!”
她脸上遮着面纱,几个离得较远的人错把她当成埃纳博太太。另外一些人说她是经理太太的女友,是工人们痛恨的附近工厂厂长的小老婆。不过,这都没有什么关系,使人们激怒的是她那件绸长袍,那件翻毛大衣,以及插着白羽毛的帽子。她身上散发着香味,带着一块挂表,白皮嫩肉,是一个从不摸黑煤、什么也不干的女人。
“站住!”焦脸婆喊道,“我们要给你的屁股也缀上花边!”
“这些东西都是这群养汉娘儿们从咱们手里抢去的,”勒瓦克老婆接着说,“我们在这儿冻得要死,她们的肉皮子上还要粘上毛——马上剥光她,叫她学学怎样生活!”
于是,穆凯特立刻蹿过来。
“对,对,应该抽她一顿!”
这群女人一个比一个表现得凶野,喊得上气不接下气,拽着自己的破烂衣服让人看,每个人都想撕一把这位阔小姐。她的屁股准保跟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有的在花里胡哨的衣服下面是臭烂的屁股。不公正的时代已经够久了,应该强迫她们都穿女工一样的衣服,这些烂娘儿们竟敢花两个半法郎洗一条裙子!
赛西儿在这群泼妇中间吓得直打哆嗦,两腿不能动弹,嘴里结结巴巴地重复说:
“太太们,我求求你们;太太们,不要为难我。”
接着她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一双冰冷的大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这是长命老,人群把她拥到他身边,他就一把抓住了她。由于长期的穷困而变得迟钝的长命老好像饿疯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什么仇恨的驱使下,突然间改变了半世纪来的听天由命的态度。他这一辈子冒着生命危险在瓦斯和塌方中从死亡里救出过十几个同伴,现在,他看到这个年轻姑娘的白嫩脖子,在要掐死她的欲念冲动下,忍不住做出这种事来。今天他又不说话了,他十个手指紧紧地掐着,好像一头残废的老牲口在回味着往事。
“不行!不行!”女人们吼叫着。“让她的屁股透透风!让她的屁股透透风!”
内格尔和埃纳博先生在屋子里一见这种情况,立刻又大胆地打开门,要赶去营救赛西儿。但是人群这时候又向园子的栅栏冲来,要想出去已经不容易。当吓坏了的格雷古瓦夫妇走到台阶上的时候,那里正展开一场斗争。
“快放开她吧,老爷子!这是皮奥兰的小姐!”马赫老婆向老爷爷喊道;因为有一个女人扯下了她的面纱,马赫老婆认出她是赛西儿。
艾蒂安看到人们这样报复一个女孩子,不知所措,竭力要想使罢工的人群住手。他灵机一动,挥起从勒瓦克手里夺过来的斧子,喊道:
“到梅格拉那里去,他妈的!……那里有面包!去把梅格拉的破棚子推倒!”
他抡起胳臂在店门上砍了头一斧子。勒瓦克、马赫,还有其他几个人随后跟了过去。但是女人们仍在那里不肯放手。赛西儿从长命老手里转到了焦脸婆手里。贝伯和丽迪由让兰带头,趴下钻到她的裙子下面,想看一看这位阔小姐的屁股。这时候她已经被人拉来拉去,拉得她的衣服嗤嗤响。这时出现了一个骑马的人,那人催马冲向前,用马鞭子抽打着不赶快让路的人。
“好啊!坏蛋们,你们竟打起我们的小姐来啦!”
这是应邀来吃晚饭的德内兰。他很快地跳下马,抱起赛西儿,另一只手非常灵巧有力地驱马向前,用它作为一个活楔子把人群冲开,人群在这头又蹦又跳的牲口前面后退了。栅栏门那儿的战斗还在继续着。但是德内兰仍然冲过去了,尽管胳臂和腿上受了伤。这个天外飞来的救星拯救了处在咒骂和捶打之中的危急的内格尔和埃纳博先生。年轻人终于把吓昏了的赛西儿接进来,这时候用自己魁伟的身子保护着经理的德内兰,在台阶上挨了一石头,差点儿砸断了膀子。
“这真好!破坏了机器,又打碎我的骨头!”他喊道。
他迅速地又把门推上。一阵飞石打在门板上。
“多么疯狂!”他又说。“再晚两秒钟我的脑壳就要像葫芦似的开瓢了……跟他们没什么可说的,有什么可说的呢?他们不可理喻,只有狠狠地揍他们。”
在客厅里,格雷古瓦夫妇看到赛西儿苏醒过来以后,落下泪来,女儿并没有受什么伤,连一点肉皮儿都没破,只是丢了面纱。当他们见到自己家里的女厨子的时候,他们更加惊慌了,女厨子梅拉尼向他们诉说着人群怎样砸毁了皮奥兰。她吓傻了,赶紧跑来报告主人。她也是趁着混乱,从门缝中钻进来的,谁也没有注意。在她那没完没了的诉说中,把让兰只扔了一块石头仅仅砸碎了一块窗户玻璃,说成了一排真正的连发炮,把墙打出了豁口。于是格雷古瓦先生的心思改变了,他们掐他的女儿,拆他的房子,难道说这些矿工真的因为他依靠他们的劳动过着老实人的生活而仇恨他吗?
侍女拿来手巾和花露水,她一再唠叨着:
“真奇怪,不过说什么他们也不是坏人。”
埃纳博太太面色十分苍白地坐在那里,她惊魂未定,在人们向内格尔表示祝贺的时候,只是微微一笑。赛西儿的父母对年轻人尤为感激,现在这门亲事算决定了。埃纳博先生一言不发地望着他早晨发誓要杀死的那个情人,他的目光从他妻子的身上移到内格尔身上,随后又移到那位年轻姑娘身上,无疑她很快会使内格尔摆脱掉他的妻子。但他心里倒也并不迫切,因为他担心妻子会更加堕落,她很可能会跟一个仆人搞上的。
“你们怎么样,亲爱的孩子们,你们没受什么伤害吗?”德内兰问自己的两个女儿。
露西和约娜虽然也受惊不小,但是她们却高兴有幸看到这种场面。她们现在笑逐颜开了。
“真想不到!这可真是个好日子!”父亲接着说。“假使你们想有一份陪嫁,只好靠你们自己去挣了,并且连我也非要你们养活不可了。”
他声音颤抖地说着笑话。两个女儿扑到他怀里,他两眼充满泪花。
埃纳博先生听到这种破产的自白,一个强烈的念头使他喜形于色。真的,旺达姆矿就要归蒙苏煤矿公司了,这正是梦寐以求的补偿,是他在董事会的那些先生们跟前恢复宠信的好机会。每当他遇到不幸的时候,他总是以严格执行命令来解脱苦恼,从而在他那军人般的纪律生活中得到一点小小的快乐。
大家渐渐镇静下来,客厅里的两盏灯散射着安谧的亮光,窗帘遮得很严,屋子里十分温暖,整个客厅陷入一种疲惫的平静。外面怎么了?那些叫嚷的人不喊了,房前也不再有石块击打,只隐约听到一下下沉重的响声,好像从远处森林传来的斧子砍木头的声音。他们希望知道个究竟,于是就回到前厅,壮着胆子从门上的小玻璃中往外张望。就连那些小姐太太们也爬上二楼,站在百叶窗的后面往外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