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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窥视者(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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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窥视者》

小说主人公马弟雅思是个手表推销员,从小喜欢收藏绳子。他渡海到一个岛上去推销手表。这个岛上只有两千多户人家,他的童年曾在这里度过。上岛后,他带着一只装手表的箱子,租了一辆自行车,准备去一个叫黑岩村的地方搞推销。途中,他来到一个水手家里,水手家的小女儿13岁,名叫雅克莲,村里好多人骂她是“恶鬼”,这天,她一早把羊群赶到悬崖边去了。马弟雅思注意到了墙上挂着的雅克莲的照片,她身着童装,却像一个已经发育成熟的姑娘。奇怪的是,马弟雅思脑中老是浮现女友维奥莱的形象。他骑车挨家去推销手表,在一片狭小的洼地里,他看到了雅克莲。手表快卖完了,但他没赶上返回的渡船。他的口袋里有早上捡来的绳子,香烟盒里少了三支香烟。

第二天,渔民们在洼地发现了雅克莲的尸体。马弟雅思前往观看,只见少女**裸地躺着,双手被反绑,嘴里塞着衬衣。在她尸体周围有两个烟蒂。人们推断,雅克莲是被人凶杀的。回到镇上时,马弟雅思看到了雅克莲的情人于连一家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父亲马力克指责儿子于连是杀人犯。马弟雅思不敢和于连握手,于连则两眼死盯着他。他再次来到悬崖的洼地,发现了一件灰色毛衣,并把它扔进了大海。于连跟着他,手里拿着一张红色的糖纸,它是马弟雅思扔在那里的。马弟雅思想杀了于连,但又觉得于连并没有什么敌意。晚上,马弟雅思躺下睡觉时感到十分疲倦。接下来,他继续推销手表,并于两天后回到了大陆。小说最终没明确说出谁是凶手,但根据故事情节的交代,凶手是马弟雅思。

小说名为“窥视者”,那么,谁是窥视者?窥视了什么?

小说描写的核心事件是少女雅克莲被奸杀,凶手是马弟雅思,他奸杀雅克莲的过程被于连所窥视。这里,于连显然是“窥视者”,而马弟雅思是被窥视者。不过,于连却从未站出来陈述马弟雅思犯罪的事实。作为被窥视者,马弟雅思在那间神秘的房子外,通过窗户、走廊和镜子的反光,反复窥视室内的情况,因而,马弟雅思也是窥视者。其实,马弟雅思的犯罪过程,也被由小岛上的人构成的社会所窥视,因而,作为整体的社会也是窥视者。然而,不仅作者始终没有说明凶手是谁,小说中所有的人,包括被害少女的男朋友于连,都没站出来揭发凶手。也就是说,所有的人都没有说出凶手,因为似乎谁也没有马弟雅思是凶手的确切证据,人们无论怎么努力也始终窥不见凶手犯罪的真实过程。

就小说的叙述策略和结构模式来看,窥视者的多元性和交错性,造成了小说时空结构的不连贯性和故事情节的模糊性、非真实性。而从小说意义追寻的角度看,窥视者的多元性和交错性,拉开了作品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拉开了读者与作品以及作者的距离),呈示着人与人之间的背对关系和间隔关系,体现出人情感的漠然状态。对雅克莲的被杀,有那么多的窥视者也即知情者,有那么多的破案线索,却没有一人站出来揭发,甚至连深知内情的死者的男友于连也没有追查和惩治凶手的愿望。当马弟雅思说到雅克莲“再也回不来了”时,于连假装没听见,时而还帮他开脱。村里的其他人不是宽慰心虚的马弟雅思,就是帮他早早离开小岛。小岛是一个虚构的、封闭的社会,从小岛中人与人之间的这种“窥视关系”中,透出的是非传统人伦关系和价值理念维系的人的生存状态。这里的人,漠然得近乎冷酷,平庸得近乎卑琐,怪异得有些荒诞。“窥视”是小说透出的人的存在关系和状态。这大概就是新小说代表者罗伯-格里耶在《窥视者》中通过非传统的故事叙述透出的某种非意义的意义。

相比于传统作家,罗伯-格里耶对自己笔下的人持有一种冷漠态度。在《窥视者》中,作者更多关注的不是人,而是物。小说中人与人的相互“窥视”,透出的也是人对人的冷漠。似乎可以说,正是作者对人物的冷漠态度,造成了小说中人的“窥视”状态。罗伯-格里耶一再强调新小说反对写人,要把人物从小说中驱逐出去。他认为,小说的主要任务是写出一个更实在、更直观的世界,以代替传统小说所提供的那种充满心理、社会和功能的世界。虽然不管怎么“驱逐”,罗伯-格里耶也无法把人真正挤出小说,但他的《窥视者》到底还是让人物边缘化了,代之而起的是“物”占据了更多的空间和更重要的位置。《窥视者》从马弟雅思乘船赴海岛开始写,详尽地写岛上的各种静物,如码头、堤坝、斜桥、房屋、广场、纪念碑、广告等,就像画家在用工笔画静物画和风景画。不仅描写的物象数量繁多,而且是反反复复描写,如指甲、纸团、海鸥、小女孩、一张凌乱的床等物象,在书中反复出现。

读者本以为,等人物出现时,作者会重点写人。然而,作者固然也写人物,但往往将人物一带而过,笔触总是由人飞速转向并停留于对物的描摹,人物则常常成了物与物之间的桥梁与过渡。例如,主人公敲门,接着就写门:门上的油漆、门上木料的花纹、花纹中的树结。主人公打开箱子,接着就写箱子:箱子的形状、颜色、提手、锁链、箱钉子、衬布、衬布的图案、箱子里的物品等。[187]这样的写法,读者难免产生一种琐碎感,但似乎也有一种客观感与自然感。这种自然感正是罗伯-格里耶所刻意追求的,他就是把“物”描写为“本来那样”,要恢复物的一切功能。这就是他所谓的“中性描写”。这种“中性描写”不是以巴尔扎克式的“记录员”去代替人的目光观察,而是恰恰相反——要竭力排除这种总是含有作家主观性的目光,以恢复物—世界的纯粹状态和力量。因此,《窥视者》在繁杂的物象描写中还体现着对“科学的准确”的追求。作者总是以一种冷漠的客观态度(非人道的和非灵性的态度)写物。例如,小说中用400余字写一盏灯,把黄铜与无色玻璃的质地、方形的台座、圆锥形的灯柱、半圆形的笔筒、褐色的**、灯芯上的火焰、火焰的形状一一道来,达到了几何学的精确。

罗伯-格里耶的这种物象描写意识,使人物的概念也产生了变化:人物被“物化”了,其个性、思想、情感、意志纷纷隐退。在《窥视者》中,马弟雅思是奸杀少女的凶手,但动机何在?事后内心活动如何?这是传统小说特别是侦探小说所要重点描写的内容,但在《窥视者》中,马弟雅思始终神态如常,就连作案现场留下的物证也引不起他什么特别的心理反映。这种超然静观与冷漠无情,使人物性格内涵被挤出,成了物化的、缺乏理性和意志的“物人”。这在他的日常工作中也表现出来。马弟雅思工作职责就是平均每4分钟卖出1只手表,他的动作也往往如同预先编排好的、机械化的程序:把箱子放在桌上,按住开关,打开箱子,挪开备忘录,取出手表,递给顾客……这一套程序在书中周而复始地反复运行,说明马弟雅思的性格早被“机械化”“程序化”的工作销蚀殆尽,这也进一步说明他是一个“物人”,而非传统意义上作为文学形象的“人物”。在作品中,我们甚至始终找不到哪怕是一个字描绘主人公马弟雅思的外貌,他长什么模样、个头多高、是瘦是胖一概不得而知。

罗伯-格里耶对物的高度重视与关注,对作品中的人和意义的漠视,以及由此带来的小说叙事方式、情节结构等方面的变化,表现出了他对传统小说的反叛以及对新小说艺术的实验式追求。

思考题:

1。罗伯-格里耶的重要小说有哪些?

2。罗伯-格里耶“反传统”的文学理念有哪些?

3。在《窥视者》中,作者是如何专注于物的描写的?

4。在新小说中,人的概念与文学人物的概念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5。如何理解和看待“新小说派”在叙事艺术上的先锋实验?

原典选读

《窥视者》(节选)

(法国)罗伯-格里耶

第三部第二节

……

费了好大的气力构成这个他不在现场的论据以后——仿佛这个论据足以洗清他的一切嫌疑似的——马弟雅思现在又发觉这个论据还有不足的地方。他在悬岩上逗留的时间太长,这个论据不足以完全抹杀他曾经在那里逗留过。时间表上还存在着一个漏洞。

马弟雅思开始回想他走出那间咖啡店兼停车房以后,到过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停留过。他动身的时候是十一点十分或十一点十五分。到勒杜克家的那段路程几乎算不了什么路程,可以把到达的时间定为十一时十五分正。第一次停留的时间肯定不到十五分钟,虽然勒杜克太太滔滔不绝的谈话使这一刻钟仿佛过得非常慢。以后停留的地方十分少,时间也十分短——加起来只不过两三分钟。从市镇沿着大路到转弯角的那段路程是二公里,他踏得非常快,而且没有转过弯,充其量不会超过五分钟。五加三是八,再加十五是二十三……因此他从广场出发,到达他遇见马力克太太的地点,经过了不到二十五分钟。而实际上他遇见这个老农妇的时间差不多在一小时以后。

为了尽可能缩小差距,马弟雅思反过来从他看手表的时候算起,回溯到他遇见马力克太太的时间。他是在黑岩村的咖啡店里看手表的,那时是一点零七分。看表以前他在咖啡店里已经逗留了约十分钟——也许一刻钟。卖出第二只手表(在那对带病态的夫妇家里)所需要的时间最多十分钟,卖出第一只手表(包括和马力克太太的很长的一段谈话)所需要的时间大约十五分钟。在这一段路上他踏得不太快,可以在总数上再加上十分钟。不幸得很,所有这些数字似乎都有点夸大。但是加起来的总数也不过勉强超过三刻钟。那么遇见老农妇的时间最早应该是十二时二十分,也许是十二时二十五分。

那一段多出来的、不正常的、可疑的、无法解释的时间,达到了四十分钟——如果不是五十分钟的话。在这一段时间内连续走两个地方是绰绰有余的:先到农舍,一来一往,包括在农舍关闭的门前稍稍修理一下自行车的时间在内;然后到悬岩的边沿,一来一往,包括……马弟雅思当时只要稍为踏快一点就行了。

他加快了步伐。越过大路以后,他走上了对面的一条小路;这条路开始的时候相当宽阔,接着逐渐变窄,成了一条泥地小径——小径两边一簇簇的灌木和低矮的金雀花丛里,不时出现一段段的车辙,有些比较明显,有些比较模糊。田野已经消失了。最后有一垛已经半坍溃的石子墙,表明这是道路的开头。现在道路两边伸展着连续不断的小丘,上面布满了红黄色的低矮植物,没有什么高出来的东西,只除了不时突出一块灰色的岩石,一丛荆棘,或者在更远地方的一个模糊的侧影,乍一看见很难说出来到底是什么。

地势逐渐低下去。马弟雅思发现前面和眼睛同样高度的地方,有一条比较黑的横线,把毫无变化和动也不动的灰色天空,和另一个同样平坦和垂直的灰色平面——大海——分隔开来。

这条小路通到一个马蹄形山脊的中央,这个马蹄形的口子面对大海,围着一块漏斗形的长地,一直伸展到悬岩的边沿,面积不超过20×10公尺[188]。地上有一个浅颜色的东西吸引了旅行推销员的视线;他跨了几个大步就到了那里,弯下身去把东西拾起来:原来只不过是一块小小的圆柱形的石头,又光滑,又洁白,看起来简直像一根香烟头。

洼地的平坦的谷底,不像荒原那么光秃,长着比较茂盛的草,但是在三十步以外就突然地——中间并没有过渡地段——变成一块陡直的岩石,高约十五公尺,向下插入漩涡卷卷的水中。岩石开始时几乎笔直地落下去,接着岩石表面呈现不规则状态,许多地方突出一些尖角、平台或者小峰。最下面,在一些巨大的岩石之间,有一群圆锥形的岩石从浪花中耸起,尖顶向上,受着浪涛和回头浪的反复猛烈冲击,激起无数水花,有时甚至飞溅到超过悬岩的平面。

再高一点的地方,有两只海鸥在天空中交叉着画圆圈儿——有时各向相反的方向飞行,画成两个并排的圆圈儿,有时交叉着飞行,合成一个完整的8字形;它们的飞行平稳而缓慢,翅膀动也不动,仅仅把倾斜的方向变换一下就构成各种图形。它们的脑袋微微倾侧,把浑圆而毫无表情的眼睛侧向圆圈内部凝视着海面;静止不动的眼睛窥伺着,像鱼儿的没有眼皮的眼睛一样,仿佛一种绝对的无感觉状态使它们不可能眨巴一下。旅行推销员注视着海水有节奏地冲击潮湿而光滑的岩石,注视着一长串白色的浪花,定期喷射的水柱,有规则地间歇出现的小瀑布和更远处的表面高低不平的岩石……突然间,马弟雅思瞥见稍右一点的地方有一块衣料——更确切点说,是毛线衣——一件灰羊毛的毛线衣挂在岩石的一个突角上,离岩石顶端约两公尺——这就是说,在潮水永远不能达到的高度。

幸而走到那地方看来没有太大的困难。旅行推销员一分钟也没有犹豫,立即脱下短袄放在地上,沿着岩边兜了一个几公尺的圈子,找到了——在更右边——一个可以爬下去的地点。于是用两只手抓住岩石突出的地方,两只脚很小心地踏着裂缝和突角,整个身体紧贴岩石,甚至用肚子紧贴岩石滑下去;出乎他的意料,费了好大的力气,他才到达了一个处所,并不是他的目的地,而是位于他的目的地下面约两公尺的地方。现在他只要完全站直身子,用一只手扶着岩石,伸出另一只手把那件渴望得到的东西抓住就行了。那件衣服终于毫无困难地到了他的手里。毫无疑问,这是维奥莱穿的那件灰毛线外套——其实她没有穿着这件毛衣,那时毛衣是放在她身边的草地上的。

可是马弟雅思明明把这件毛衣和别的东西一起扔掉了,扔的时候还一件件检查过,不让任何一件东西在半路上给岩石挂住而不落下去。他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错误。他不如让毛衣留在悬岩上来得好;那时毛衣搁在地上,惊吓的羊群直绕着木桩打转。既然是她自己把毛衣脱下来的,她跌下去时没有毛衣就更自然些。不管怎样,如果她穿着毛衣失足跌下去,岩石的尖角竟然把整件毛衣扯下来,却没有把毛衣里外翻一个身,也没有扯破一点点,这似乎是很难令人相信的。他们找人的时候没有发现这件毛衣,这真是运气。

不过马弟雅思同时又考虑到这样的想法完全不可靠,因为可能有人看见这件衣服挂在那里,却认为不必冒险,所以没去取下来。既是如此,现在把衣服拿掉岂不是更严重的错误吗?如果有人发现过这件衣服挂在岩石上,那么,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把衣服放回原处,让它按照原来的折皱,一模一样地挂在那里吗?

想了一想以后,马弟雅思问自己:可能发现这件毛衣的人是谁呢?如果是玛莉亚·勒杜克,她看见妹妹的毛衣以后,一定会推想到她的妹妹跌了下去,因而引导大家到这儿找寻,可是昨天没有人这样做。至于今天早上把尸首送回来的那些渔民,他们是在岩石底下的,退潮时露出来的海草可能挡住他们的视线,何况距离又太远,不可能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因此,这件害人的东西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看到过。

从另一方面说,现在要把这件毛衣放回洼地的草上,也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如果衣服原来是落在那里的,玛莉亚昨天就把它捡起来了。因此,只有一个解决办法。马弟雅思张开两条腿,站稳在那块狭窄的岩石上,把那件小小的羊毛衣卷成一团,然后用一只手扶着背后的岩石,另一只手使劲把毛衣扔到海里去。

毛衣轻轻地落到水上——漂浮在岩石之间的水面上。那两只海鸥发出了惊叫声,中止了它们的盘旋,向下猛冲。它们用不着冲到水面,就认出了不过是一块破布,立刻向上飞升,向悬岩飞去,叫声更响亮了。这时候,旅行推销员看见那块笔直的岩石边沿上有一个人俯下身子,也在观看海面;那人就站在刚才他脱下短袄的地方附近。原来那是年轻的于连·马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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